亮自己至死也不明白,怎么会在那样一个中午,那样一个暖冬走进那间屋子里的。
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耀眼,晃得稻草堆都泛出异样的白。田地一片空荡,寂静,带点迟暮的悲凉。水塘傍着晒坪,懒散地吐出几圈涟漪,偶尔翻出几道鱼影,瞬间便只有寂寞的绿。整个村落冬眠了一般。然而,就是在这样容易瞌睡的冬日的午间,年轻的村会计亮轻轻叩响了祠堂附近的一扇柴扉。
喂!在家吗?对一下账。
门吱呀开了,露出一张粉嘟嘟的脸,那会说话的眼儿仿佛镶嵌在亮的脸上。
亮忽然站不住脚,这可爱的女人,竟然就这么鲜嫩地晃在嘴边。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尾离开了水的鱼。
事情就如此简单,连亮若干年后仔细回想也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竟然在那样一个中午,那样一个暖冬,好似力拔山兮的西楚霸王,呀的一声,在空中托起了一对艳丽的桃子,慌慌张张忙着收割他人生的第一畦庄稼。那一天,留给他的记忆除了乡村袅袅的炊烟,还有的便是那个女人的体香以及一双充满故事的眼睛。
总之,还没有走进洞房的亮,有了一段与一位守着寡的妖艳女子的情缘。
老屋依然寂寞地傍着祠堂,听任岁月的风雨在一盏孤灯的阴影里走过。
亮却不能不披上大红花,在撕裂乡村天空的唢呐声里接来了另一位新娘。糯米酿的酒水穿梭在陈旧的祠堂里,如一条疲惫不堪的溪。喝!喝!喝!亮的眼红成了一条熏腊鱼。
一道袅娜的影子飘过,仿佛花香洒开,然后,消失在老屋。
亮饮下了一杯酒。
亮的妻,便开始了第一回漫长的等待。她渴望听到男人坚实的脚步声,她渴望男人在雕花的木床上种庄稼一般收容一颗心,然而,只有漫长的等待。新婚之夜,她独自默默地饮下了一滴泪。
乡村的日子依旧过得忙碌而充实。亮的妻,亮,谁也没有再提及那个夜晚。他们将日子搁在脸盆、脚盆、汤盆里,熬着,煲着。渐渐地,屋里仿佛有了些变化。亮的妻,骄傲地腆起了肚子,这的确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亮的妻至今也没绕过弯来,她那天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跟踪在亮的身后,游魂似的靠近了傍着祠堂的那间老屋。
她忽然间被销毁了骨头一般。
屋里是亮发出的从不曾有过的笑声与歌声。
屋里是一个女人回家的声音。
亮的妻战栗在一个花儿提前凋谢的春天。她的手缓缓摸着那扇柴扉,却怎么也拍不下去。前面,是遥不见边际的黑色窟窿。她分明看见了墓地里深夜的磷火,恐怖地看到自己的腹部不断膨胀,如同一个丑陋的墓穴。她挣扎着离开一双逼向咽喉的手,风暴一样席卷在无人的乡村。
笑声。歌声。回家的声音。
亮的妻,将一把铜锁锁在了那扇柴扉上。锁,是母亲亲手挂在出嫁的木箱上的。
苍白的天穹里,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摆摆飘去。她痴望了半天。
女儿出生了。儿子出生了。亮的皱纹里发出岁月的叹息,像清晨的田野里混合着的气味。
那个女人远走他乡了。村庄里,似乎再没有那样风情的蜂腰。
亮与亮的妻,用岁月的绳索捆绑着一切,庄稼,儿女,家庭,房事。亮过早地白了两鬓,驼了背。他依然做着会计,其实除了他,怕是没有谁再能胜任这一要职的了。
祠堂被重建了。傍着祠堂的老屋,坍了。
亮也掐灭了生命的灯火。
迷惘之中,他也许又看见一对鲜美的桃子升起于乡村的中午,也许他终于又想唱起一曲老歌。他的目光弥漫着一种雾一般的东西,像一片不愿枯萎的植物叶子。他终于没能说什么,朝妻望一眼,雾散了。
亮的妻,拍着棺木,彻夜唱歌,彻夜自言自语。
感情深着哩!一边的妇人们陪着落泪。
夜终于也要睡去。亮的妻,从怀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锁,轻轻放进了亮的棺木里。没有谁知道,一切将入土为安。没有谁知道,亮在临终前使魔法一般攥着这把失踪多年的锁。亮的妻,熄灭了祠堂里最后一盏灯。她知道,外面只有一弯残月。
以上是我在故乡听到的一个故事。也许一切只是猜想,也许一切只是茶余饭后人家的谈资,被使了夸张手法,甚至无中生有。
亮的妻,一位瘦弱的女人,此时,该正平和地坐在那个坡上,看护孙儿,也看护着岁月。
2005年1月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