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宅院似乎永远是关闭的。黑魆魆的瓦当叠起一只只刺向天穹的飞檐翘角,充满了冷傲和漠然。阴冷的围墙将内院牢牢呵护起来,不容半点懈怠。算来,这处宅子该有上百年历史了。
许多次,我带着小伙伴们“全副武装”,背着竹篾制作的刀枪,高喊着口号,走过那座宅院。更多的时候,我爬上墙外那棵歪歪扭扭的桑树,一边贪婪地吞食着紫红的桑葚,一边往院内张望。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视野里,终究没有出现妖艳的小媳妇。倒是纸盒里的蚕,日甚一日痛快地咀嚼着桑叶,逼得我每天猴一样蹿上树顶摘嫩叶子。
台阶是青石砌的,门是拱形的,与我家那土砖加窑砖垒起来的房子浑然不同。绕宅子一圈,要好几分钟。宅子里住的是生产队的队长,还有一位有学问的长者,大约是两个家族。从宅里进出的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丝毫不逊于法兰西的贵族。自然,院里的孩子是不愿意与我们玩在一块的,尾随于我身后的,是一群只善于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的儿子。
印象中,宅子有三个出口,在后院朝田野方向有一扇柴扉,两侧厢房则朝南朝北各设立了一个弧形门。南方多梅雨季节,宅子的墙面似乎总是爬满青绿绿的苔藓。队长的岳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在阳光爬上苔藓的时候,会拄着一根光溜溜的拐杖蹒跚地走出那座寂静的宅院,沿着生产队的办公房,走到马路附近的一棵老树下,费力地敲响一节短铁块。清脆的敲击声传遍全村。是该出工的时候了。
老人并不马上返回,他喜欢默默地仰首凝视着半空中的炊烟、云层或者一只鸟。阳光藏在他的皱纹丛里,散发着乡村光阴特有的姿彩。村人在老人的注视下,扛着农具走向田地。这一幕,是我对那座宅院生发的最好的一种感觉。以致当老人不在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老宅院的存在。
然而,老宅院终究又成了焦点。队长的千金爱上了本村的青年。同姓结婚,在闭塞的乡村来说,不啻触犯了天条。没有谁知道他们是何时擦出火花的。是在甘蔗疯长的季节,还是在一起补习文化的时候?是在后山的油茶林里结出爱情的果实,还是在抛秧苗的瞬间眉目传情?谁也无法知晓。整个村庄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同住在一座宅里的老先生不断用拐棍敲击着青石地面,白发颤颤的,半晌说不上一句话。
年轻人却管不了许多。热恋中的一对男女,将爱的信号燃烧在每一条渠、每一畦庄稼。老宅像是被大火焚烧了一般,弥漫着一种阴郁、沉闷。我惶惑地盯着那对勇敢地吃螃蟹的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走出老宅,在村庄的另一头筑起自己的爱巢。
村庄的上空飘满歌声。老先生的脸下着一场暴雪。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终于开始进出那座冷傲不可一世的宅子。想不到厢房前还有一口巨大的天井,四周砌了一截高高的墙。探头往里看,幽暗幽暗的,偶尔有龟在懒散地爬行。老先生远在外地的儿女们特意送来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个十几英寸的玩意儿,吸引了大半个村庄的眼球。老宅子变得生机勃勃了。老先生露出很难一见的笑容。
我并不喜欢老宅里的情形,那里仿佛总充斥着阴暗、潮湿、郁闷,像一副活的棺木。进出老宅的人,似乎戴着谁也猜不透的面具,天生有教训人的矜持。我从未真正亲近过它。
队长的另外两个女儿也开始长得光鲜可人起来。我偷偷想,老先生的目光该又要变得忧郁起来了。
未能等到她们爱情开花的日子,我被鞭炮声送往了遥远的广西读书。听说老先生那天特意来我家喝了酒。他一定又会用那温和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然后,几个胡须白净的人便浊泪盈眶。
事情戏剧性地发生了。几年后,大哥也娶了我的同班同学、本村的姑娘做了妻子。父亲告诉我,老先生有好一段日子没有理睬他。
“其善,你……我真没有想到!”老先生责怪着父亲。
又是十几个年头过去了。听家人说,老宅里的人早就纷纷搬迁到新楼房去了,唯独留下老先生两口子守着偌大的一座宅子,平时很少出门。
在家人絮絮的叙述中,我仿佛看见幽深的巷道里,一位老人提着纸灯笼,缓缓地、坚定地走着,影子越来越长,一直延伸在夜色里。高高的宅院里,该是怎样的寂寞。老先生,有谁再来倾听你毕生的心事呢?
2004年12月2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