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天多雨的时节,为着参加大姑妈的八十寿辰,我专程从省城回到阔别多日的故乡。
寿宴设在县城商贸大楼所属的酒店里。我频频向亲人们招呼。我隐隐约约不安,我的亲人们已经是那样的衰老,不堪风雨。正伤感间,一位显得臃肿的中年妇人走过来,轻轻叫唤了一声。是沔村的表姐。那两只水泡一般的眼睛,燃起一点惊喜,像瞬间擦亮了的火柴,转眼熄灭了。
真的是表姐。我仿佛吃了一惊,缓缓应了一声,却再无词可言。她依然笑容可掬,招呼着一边的儿子,挑了个偏僻的席位落了座。
听母亲说过,表姐结婚后,日子过得委实不易,不但要拉扯着一双儿女,还将如同寒窑的老屋改建成了一栋楼房。乡村的花开了谢,谢了开,十几年未曾见面的表姐陡然换了人形。我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表姐好像没发生什么似的,正低头与儿子说着话。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八岁的那个春天,表姐到村里来走亲戚,我吵闹着要跟随她去沔村做客。母亲拗不过,答应了。就这样,我在沔村这个曾经才人辈出的大村子度过了半年的美丽时光。表姐上学时,我趴在窗外,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室,或者一个人在操场上瞎玩。童年的日子快乐得每天都是一个模子。淘气的我,几乎走遍了沔村的角角落落。
记忆最深的是随表姐一道在放学后打猪草的情景。春色里的田野格外明媚,各色野花斑斓绚丽,如同在大地上铺开一块巨大的地毯。溪流欢畅地扭着身躯穿过。表姐常常光着脚丫,背起我,涉水而过。水草青绿得撩人,无名小鱼不慌不忙地在水中散步,听任流水将它们送到什么地方。斜阳懒懒地漏下几抹光彩,跳跃在水面。水声均匀、平静、温柔,带来一种月色洒在摇篮的温情。我静静倾听着表姐的呼吸,守着一个孩子的心灵世界,仿佛月亮照在村头的水井里,有一千种憧憬,有一千种景象。那清水不断的小溪,流淌在我的心田,穿梭在我的血管里。有时候,村子里的男孩会取笑我,一边唱着自编的顺口溜,一边拼命向我刮脸示羞。表姐像一只发威的母鹰,在紫云英盛开的田地里凶凶地追逐得他们形同亡命之徒。我快乐、得意得像一位王子。
在我看来,表姐应该与我一样永远无忧无虑,每天充盈着幸福快乐,就好比那条歌唱不倦的小溪。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家里人专程赶来接我,准备去上小学。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沔村,告别了那条会唱歌的小溪。表姐一直送到村口。走了老远,回头看,她还在那棵老樟树下招手。
后来我才知道,表姐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是瘦小的姑父独自将她拉扯大的。或许过多品尝了孤独的滋味,或许过早地体验了生活的艰辛,表姐拥有了倔犟和坚强的性格。为了求学,我一直流浪在外,只断断续续听说了表姐的消息,大致知道她以后发生了一段曲折的爱情,弄得很是尴尬灰心,然后在媒人的撮合下,匆匆忙忙与邻村一位家境窘迫的男青年组成了家庭。
那天,从故乡来替我看护女儿的母亲忽然说:你沔村表姐找你,要你的电话。
我愣了一下。
她要你替她打一场官司,母亲解释道。
原来,表姐的小叔子有些失聪,偶然到县城火车站玩耍,被车给撞了,瘸了腿。经过一番周折,车站给赔偿了些钱,但因兄弟妯娌嫌钱少,导致与车站相持不下。有妯娌给表姐“抬轿子”道,你不是天天夸你舅舅家的人如何如何吗,要他们出面摆平一下啊。脸红红的表姐便脸红红地找到母亲求援,但母亲替我挡了驾。表姐心不甘,追到火车站,并塞了许多礼物。母亲生气地将东西丢回:你表弟一个普通干部,确实无法解你这个结呀,你何苦来呢?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我在想,孤苦无援的表姐,会怀着怎样失望的心理去面对左右呢?蒙尘的笔记本里,还有一则我当年在南宁实习时特意为她而写的一篇散文,那种纯净美好、那种青春快乐,在梦里多少次如溪水一样畅快地流淌过我的心灵。期望值无情地化为零了,表姐,我矛盾的心情该如何向你诉说?
挪了挪脚,我迟疑着,终于还是淡出了表姐的视野。眼前这个脸上爬满风霜的女人,怎么会是那个涉溪而过还唱着歌谣的美丽女孩呢?
岁月最是无情。那条清水不断的小溪,忽然间不见了,像楼兰,留下的是惆怅,是困惑。人跋涉一生,不知应是梦中美好,还是该留恋阳光灿烂的现实?
酒席散后,天意外地下起暴雨,连停在门口的汽车仿佛也被积水冲得一颠一颠似的。表姐牵着儿子的手,站在楼梯边,远远朝我微笑。这一散,再聚该是何时?这一笑,是陌生还是熟悉?我钻进车,将一切思绪交给了雨。
2004年12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