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儿山不是山,不过是一个长满乔木、灌木的矮岭,就在村庄的西头。
对于童年的我,这是一处极其神秘的地方,自然,不是因为那些错落有致的菜园、果实累累的枣树与梨树。听老人说,在最偏西的山坡上,曾经矗立着一座庙宇,那儿,供奉着一村人的神祇。忽一日,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兴起,作为“四旧”对象,庙宇在一些狰狞的行为里烟消云散。
不知是心灵作怪,还是源于其他,总之,每当走过这方坡地时,我忐忑不安,情不自禁放慢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什么。茅草丛间传来窸窣声,树木仿佛永远笼罩着阴冷的气息。脚板下,时而会踩到一些残缺的瓦片,它们泛着清冷的光,像刚从古窑里出土的瓷片。几湾小溪包围着这片几乎无人问津的山坡,流水格外地冰冷,如同来源于雪山。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里该是一方圣地。
童年就如此在怪怪的感觉中滑过指尖。那个带头砸毁庙宇的人我是无法知道了,他已经化为荒野里的一片灰烬。据说死因是一种令人恐怖的大肚子病缠绕上了他。正值壮年的他痛苦而孤独地度过了其最后的岁月,像一片自檐角掉落的瓦,一声脆响,碎了。
乡里人自然免不了哄传一时。那是自己造的孽—几乎谁都这样认定。
曾经建过庙宇的山坡依旧冷清地偃卧在西头,没有谁舍得走进那些草木,也没有谁提议再去重新大兴土木,重塑神像。团儿山的往事成了无人居住的老屋里的尘土。
我依然会记得轻手轻脚走过那条山坡前的小路,踢着有青花瓷一般光泽的瓦片的情景。虽然我常常站在山下的池塘边用小石子或碎瓦抛水花,但我从不去捡拾那个山坡的任何东西,包括瓦片。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那个带头砸毁庙宇的人的儿子渐渐长大,个子出奇地矮。我不知道他为何叫“七根”。七根嘴还未张,一脸的憨相便袒露无遗。而那嘴是不能随意张的,阵阵漏风似的呓语,令你根本无法交流。等你费解了半天,他那矮矬的身影已晃进了白花花的日头。
故乡人都在以爱怜的目光凝视着这道身影。
我竟终于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情。
某一天,我拐进了西头的山坡,好像是为了一棵树上的果实,也好像是什么也不是,反正,吃了豹子胆的我闯进了禁区。茅草被刀割了般向两边伏下去,荆棘布成的网被撕裂了。被苔藓吞噬了的砖头、被黑泥半掩着的瓦砾,不规则地散落在没有阳光的山坡上,折射出一种行将湮没的凄凉。少年的我,呆呆地站在荒凉的山坡上,忽然目光迷乱,惊慌失措起来:有一天,我的村庄,也会变成一片瓦砾吗?
七根只管埋头干自己的事,有点懒散。懒人有懒福。在大家的张罗下,他娶妻生子了。最幸福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他穿着看去比他身材还高的雨靴沉重地走在马路上,大声呼叫着什么。那颐指气使的样子,活像欧洲战场上的拿破仑。我不止一次地联想起他的父亲,那个带头砸毁庙宇的人,我很想得到答案,为什么他一定要义无反顾地将庙宇毁灭得如此彻底?
我终究没有问。后来,我离开了村庄,也便渐渐淡忘了团儿山。
奇怪的事在我离开村庄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七根死了,死于大肚子病,留下两个只会哭泣的女儿。
族人向我谈起这些事时,百思不得其解。我也无法开出药方。
那些瓦砾,差不多该湮没了罢。
2004年12月1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