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清晨,阳光还未完全挣脱雾色的羁绊,只剩了枝条的灌木疏密相间,看似淡墨,却又不乏隐隐约约的浓彩,如同摄影家镜头下的作品。不经意间,绚丽的色彩染透了雾,使世界变得绯红。
竹篾制作的晒帘齐整地平摊在有点斜度的草坪上,一床连着一床。村人在忙着将萝卜、红薯片、青菜晾开。有的人干脆将案板搬过来,席地而坐,一边麻利地挥刀将菜剁碎,均匀地撒开,一边与人家长里短地说事。腌菜、干菜、薯片、糯米,在雾聚雾散之间,在这些胼手胝足之间,渐渐形成了模样。
我喜欢冬天的晒坪,它聚集着乡村的想象和魅力。那些日子,我们往往被母亲早早从梦乡里唤醒,趁着上学前的空隙,一齐上后山的晒坪帮忙。红薯片是母亲连夜刨出来的,早上刚煮熟。我们脱掉鞋,在晒帘上一人分一块“责任田”,飞快地将薯片依次摊开。很快,一个散发着热气的“队列”诞生了。贪嘴时,我们会挑些薯片解馋,将中间部位“歼灭”,独留空圆圈,往鼻梁上一架,一副特殊的“眼镜”戴上了。大人似乎也格外有兴致,话语由着雾运输来运输去,宁静的村郊充满一种可亲的生气。也许由于年关的气息愈来愈浓,整个村子都在聚集力量,为着欢迎新年的到来,于是,相互之间更是多了一分和善。晒坪成了交流、沟通的最佳场所。阳光成了最名副其实的制造大师,生活的蜜,已经融进了整一个冬天。
篾匠师傅也就是在冬春交替之际走进彭家园的。祠堂,是他们歇脚、工作的地方。师傅系一方大围裙,脸色冷峻。一把弯月似的刀,神奇地在竹子间起舞。竹子在指间变成细片,薄如广西云片糕状。眨眼的工夫,仿佛月光流泻,那指间飞出竹的吟唱,飞出竹更柔软的身影。一床新的晒帘,一只新的篮子,一个新的鱼篓,便这样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当我走进城市,目睹优雅的女子十指纤纤地在钢琴上抚曲时,我忽然想起那些篾匠师傅,原来,他们的乡土演奏更值得回味。凡是要补充竹器的人家,须管篾匠的吃喝、住宿,当然,还要奉送不菲的工钱。印象中,一般有一两个学徒跟随左右,他们无一例外的沉默寡言,像一只可爱的羔羊。当母亲热情地劝菜时,那小师傅一头应着,一头更加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竟忘了夹菜。新的晒帘很快派上用场,它们平整地躺在晒坪上,有点鹤立鸡群,主人则在众人羡慕的神色里不慌不忙地开始了工作。阳光更是一地的温暖而亲和。
晒坪在彭家园有好几处。我尤其喜欢后山的这一块。在晴和的日子里,我会匍匐在那儿,从枯萎的草丛中寻找野木耳,家乡人说是雷公拉的屎,因而俗称“雷公屎”。倘若佐以辣椒,以急火炒作,这便成为一道土菜佳肴。春夏之交时,沿着晒坪周围,结满色彩鲜艳的野草莓,蝴蝶、蜜蜂、蜻蜓游戏其间。我们这些孩子则各取所需,大快朵颐一番。晒坪上还有几口土窖,是村人储备红薯用的。我那时一直觉得这些土窖神秘兮兮,好像里面深藏着妖魔鬼怪一般。直到有一天,我壮着胆顺木梯爬到窖底,才发现,除了呼吸不顺畅,这里并非龙潭虎穴,大大小小的红薯堆积在横挖的几个小洞里,发出一股浓郁的泥土味,夹杂着霉味。
倘若说冬季的晒坪最从容、最有年的幸福感觉,那么,夏季“双抢”时,晒坪上最繁忙、最火热。炎炎烈日罩顶,妇女们或以毛巾扎头,或以草帽遮阳,有的干脆光着头,手脚娴熟地翻晒稻谷。不时有男人大步流星地到来,一担刚刚从水田里抢收过来的谷子片刻间倾倒在晒帘上,女人早已操起木耙,风风火火推拉起来。汗珠淌过黑黝黝的脸膛,滴在黑黝黝的臂膀上。男人偷空抽着一支烟,看看天上,看看女人,狠狠地吸了口烟:这炖狗肉的(狗日的)日头!男人一脚踩了烟头,挑起担子飞快地奔走了,瞬间消融在一片苍茫白色中。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忙着转动风车,秕谷、草屑飞扬,慢慢积成一个尖锥体。得了空闲的话,人们便将这些废弃物堆在一块燃烧,变做绿肥。夏季的雨是个不速之客,刚才还是烈日当头,转眼便乌云飞卷,雨珠毫不迟疑地自天洒落。此时,晒场上到处是人,一片喧嚣。人们抢收着稻谷,挑担的,装谷的,卷帘的,挥汗如雨,挥雨如汗。不一会儿,晒场上寂静无声,不见人影。而雨,利箭一般直插下来,倾泻如注。站在屋檐下的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长长地舒了口气。平凡的幸福感觉,开成一朵朵雨花。
我的童年,很多快乐便生长在后山的晒坪上。这里几乎就是我的天堂。
多年后,我踩着清明的泥土芬芳,去后山给祖父上坟。晒坪一片沉寂。草芽密密地拱出毛茸茸的绿色,并不在意世间的喧哗和清冷。土窖尽数坍塌,露着几个堆满淤泥的坑口,而东面那条曾经作为村庄的要津,已然被人圈做了菜地。簇拥在晒坪周围的灌木、树林几乎丧失殆尽,居高临下看去,村庄里的小洋楼正在一幢幢拔地而起,乡亲们的富足可窥一斑。
我一阵惘然,不知道是自己离村庄越来越远,还是村庄离我越来越远,或者,二者都有。
晒坪静静地躺在坡地上,看着我。我静静地站在坡地上,看着晒坪。
眼前、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云雾缭绕的感觉。
是那些远去的身影、远去的气息、远去的故事回来了吗?
2006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