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寒未尽、风雨料峭之时。列车滑行在浙赣西线上。我看见了,那一座座熟悉的山林,那一片片熟悉的田畴,那一个熟悉的村庄。故乡仿佛一幅巨型的照片,奔走在明净的玻璃窗上。故乡更像一位硬朗的乡村老人,干净、利落、简单、透明,在二月的日子里在阳光的诗行里晾晒往事。
我乐意向旅伴指认我的故乡我的村庄。那边,那边,一抹葱绿之中,一池碧水之畔,飞翔着层层檐角的,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然而,村庄跟不上列车的步子,一切远去了,化为袁水之滨的云霞。可是,我知道,我的村庄将永远痴情地守候在浙赣铁路旁边,等候游子疲惫的身影。
便经常有一阵没一阵地念想故乡。
所有的记忆,似乎与童年密不可分。甩纸包、抽陀螺、滚辘轳、玩打仗,一切,曾经是那样的动人,有关的气息迄今依然挂在村庄的某处树梢。暑天星夜,家家在屋前摆了大竹床,点起稻草谷壳驱蚊,老人天南地北地海聊,哄骗得孩子醉入梦乡。母亲喜欢挥着蒲扇,凉风丝丝缕缕掠过,我有时想,怕是一个不小心,连萤火虫和星星都要给拍下来吧。人们自由地来往于村庄的小街上,小事、家事、芝麻事,随着夜晚的雾气一缕缕升腾起来,大伙瞧得仔细,看得明白。便是小两口的嘴仗,三下两下地在老人们的瓦解下烟消云散。村庄转瞬又是一片宁静。
或许缘于简单,老人一旦去了,便就近在村庄旁边的山林里垒成一个土丘,日子久了,有的已湮没在荒草之中。晚一辈的人想念先人了,或者遇上不顺心的事儿,往后山走几脚,一边抽着烟,一边唠叨唠叨;有时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坐上一会儿,然后天高云淡,一切变得美好平整起来。
我正是在一个简单的村庄里简单地成长着。
做学生时,我们这些孩子最大的快乐莫过于领回一张粗糙的奖状。上面由某位书法略有造诣的老师操刀,龙飞凤舞地题上“特资鼓励”云云。大凡获了奖励,家长的脸像开了一朵牡丹,满是阳光灿烂。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奖状背面粘了米饭,于土坯墙上选一角显眼处,乐呵呵地张贴起来。精神财富,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是何等的神圣。日积月累,墙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奖状,当年的孩子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前些日子,故乡要建设“小康村”,计划将老宅子给拔了。父亲闻讯,连忙赶回去,说是要将那些早已发黄的奖状揭下来,收藏好。那上面,记载着我们兄弟几个的成长足迹。
因为简单,所以村庄宁静。每天,晨曦在鸡鸣声中爬上那棵栖满白鹭的枫树,夕阳沿着老牛不疾不徐的身影滑落在山背。稀稀的几声犬吠,斜斜的几声车笛,偶尔掠过,一切复归平静如水。乡村的午睡也是独特的。找了块塑料布,向着顺风处铺开,敞开门,任蝉鸣从额头擦过,顾自享受梦乡中的愉悦。要是像眼前这样的八月,我会坐在屋后的那棵桃树上,吃一个桃,再摘一个,没有谁会来打扰,整个村庄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也有闯祸的经历。那是一次在江边游泳时,与人嬉戏,不慎将小石头抛过拱桥,砸到了一位在村里做活的外地人身上。当晚,外地人坐在了我家的八仙桌边,一头喝着水,一头细细说道着事情的起因。宾主双方好像在拉一场家常,丝毫没有激烈的语言。我到现在才有点明白乡村的处世哲学,我到现在才有点明白那个外地人临别时传递过来的微笑的含义。
也许简单,我们才倍加留恋。
这几年,故乡的确是富裕起来了,变得越来越像城镇。可是,我还是怀念记忆里的那个村庄。
2006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