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没有预想到,外公会在我写他之前仙逝。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父亲忽然拨通了我的手机,他说:外公于下午两点十三分去世了。这天,是2005年3月20日,阴雨绵绵。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耳鼓里只剩了一片嗡声。外公,如一盏油枯芯尽的灯,真的去了。
列车载着我回到久违的故乡时,已是黑麻一团。田野里送来馥郁的油菜花香,我可以想象那些骨朵连着骨朵,漫野金波翻涌的景象,春天的信息也许正悄悄悬在某个枝梢,随时绽放成蓬勃的春色。正是风筝与希望一道放飞的时候,而外公,却跟着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融化了。
暗夜里,我分辨着故乡的一切。那是水北小学,外公曾经当伙夫的地方;那是林场,每当春天吐成一枚枚绿蕊时,外公便在果林里开始播种希望;那是罗家,外公生活了大半辈子并最终没有离开的村庄。天边悄然滑过一颗流星,我一抹,原来,它已坠做眼里的一滴泪。我忽然悲从中来,我再也听不到外公亲切的呼唤了,我永远失去了外公那躲藏在粗糙的手掌间的爱抚了。
父亲正在家门口闷闷地抽烟,仿佛一位面向诗歌堆寻找灵感的人。见了我,他叹息一声,说了些外公临终前的琐事。时针从来没有如此地清脆,在寂静的乡村急促、慌张。我的视线落在祖父母的瓷像上。他们与外公,曾经有过多么深厚的一段情谊。在寒冷的冬季,他们曾一同为我们编辑了多少温暖的故事。而今,他们又在另一个世界聚会了,可以续写今生未曾来得及尽兴的缘分。我忽然觉得天气格外地沉闷。
夜里,果真下起雨来。父亲与我合睡一床,他蜷缩成一团,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被风雨揉皱的脸写满疲惫。我却睡不着,枕着手臂,盯着屋顶发呆。
彭家园与罗家,隔着一条浙赣铁路,两边是无垠的田野。弯弯曲曲的田埂路,记载着外公一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年轻的时候,他挑着柴草走向家园;垂暮之年,他便偶尔慢慢徒步到彭家园,看看我的母亲,或者递个话:莲英,你的侄儿要结婚了。外公大多数时候是不肯用餐的,更甭提住宿了,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其间我总是匆匆地在电话里摞一句“外公还好吧”。谁知,这回田埂路上,真的再也见不到外公那熟悉的身影了。满野的紫云英,该怎样倾诉我纷乱的思绪?
树林后面,就是罗家。空中,传来女人的歌声。父亲道,那是请的乡村乐队,专门操办红白喜事的。
外公的灵柩停放在村里的祠堂里。我的脚骤然间像踩在了棉花上。披麻戴孝的母亲早已迎上来,失声痛哭:文……我赶忙扶住了母亲,几天煎熬,老人的情形看去很糟糕。赶得很巧,正好祭师宣布盖棺,让亲人最后告别。顿时,哭声大作。我挤过去一看,外公静静地睡在那狭小的空间里,胡须和脸色一样惨白。这是最后一面了,只是,他却疲惫得不复看这世界一眼。天地间,只剩了祭师的声音,牵引村人走进一位老人八十九年的生命经纬里。
他分明还坐在那黑糊糊的老屋里,将柴火塞进灶膛,锅里发出快乐的声音。煤油灯毕毕剥剥地响,仿佛是日子在拔节、在开花。外婆的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飘过来的,三十年的孤独之后,外公依然执著地相信外婆还在小屋里陪伴自己。
他分明就站在那个小小的天井边,枯枯的手在老棉袄里掏了一阵,摸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文,给你,好好学习。这样的情景,永难从我的记忆里抹去。我知道,外公的体温已经与那张薄薄的人民币一道全部传递给了我们,而自己,宁愿孤零零地伴着凄风冷雨。
他分明还弯腰在那块土地上耕作,白发和着汗水粘在额头。没有谁懂得一位老人对土地的感情。劳动,使老人忘却苦痛;劳动,使老人感觉季节、气候、收获、快乐。
外公的一生没有多少波澜壮阔,履历简单:生于1916年,从小没受到多少父母的慈爱,被抓了“壮丁”,逃回后却发现原来的爱人已经失去;任过生产队长,做下了一番业绩;壮年丧妻,老年丧子,独自在荆棘人生默默走了一段长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一个坚忍不移的人,一个向善有德的人,这就是我的外公。
哀乐中,我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我于恍惚中见到一只瘸腿的狼,它蹲守在田埂上,舌头不断地吐露在半空;而水田里的一位少年手持木棍,满眼紧张,整个原野里空无一人。这场人与狼的对峙僵持了半天,最终狼悻悻地走了。我的外公,当年的少年,侥幸从这场劫难中逃离出来。也许,这已是命运多舛的某个征兆,一路坎坷踏尽后,乡间多了一位白发老人。老人孤独的时候,也会去县城看看孙子,但他一般不肯进那装修得在他看来如同宫殿的房子,而是在门口说上几句话,便回自己的村庄去。有时,孙媳妇急了,非要拽着他吃午饭,他便要了凳子,坐在门口,三下五除二将饭扒完。有谁去读老人此时此刻的心,有谁用心去承载这一份于无声处的情?外公,一棵真正的稻子,待收割完了,连秆叶也付予大地。
起棺了。下雨了。炮仗似乎将村子都炸开了。唢呐在高高低低地传递哀伤的情绪,路人读懂了信息,一位老人去世了。这位老人,我的外公,生前不愿麻烦别人;此刻,由着大家的意了。我跟在队伍的后面,任雨丝飘落在身上,飘落在心上。前面那座山坡,郁郁葱葱的,面临公路,外公,将永远在这儿休息。
一位平凡老人,回归了土地。
一位丈夫、父亲,出了远门,去看望他的妻儿去了。
风一阵,雨一阵,山一程,水一程,故园的梦将继续着,并且旖旎。
我向外公的灵柩深深鞠了一躬。
真的是长别了。在这个刻骨铭心的春天,外公没有看见花朵的盛开。
2006年2月15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