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糍人的脸/被糍缸里升起的热气弄皱/他扎着马步/手臂粗如水桶/举起又打下的木槌/在糯米饭上打出小坑/乡村的早晨/糯香，古老的祠堂/青石小巷和雕花牌楼/晨雾缓缓降落/在他的身上凝结/分不清汗水与雾水/正午，身材魁梧的打糍人/睡在长登之上/天井投下白光/门外，鸡鸣若隐若现。”
我喜欢这首诗的缘故，不仅是因为它出自朋友的笔下，更主要的是其中勾勒的情境，很容易令我回忆起故乡。月夜下，父亲举槌打糍的身影，至今还是那样地清晰，那样地生动，那样地温馨。
打糍的日子，也是农闲的时候。天气开始发冷，屋顶的炊烟显得尤其宁静，仿佛一幅钢笔风景速写。闻着糍香，我看到了乡戏渐渐走近了身边。
祠堂里，戏台老早便搭好了。夜幕降临后，村干部敲着铜锣，满村吆喝：看戏了！抓紧时间啊！我们这些孩子，丢下饭碗，抱了板凳，小鸟一般飞往祠堂，占了有利地形，等待惊喜的时刻到来。《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是印象最深的一出。幕布一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威风凛凛地站在了台上，一手持枪，一手挥鞭，几个漂亮的动作，干净利索，赢得满堂喝彩。“杨宗保”总是给我那种奶油小生的感觉，好像如今某些爱情高手，摆摆花架子，便获得了许多女孩死去活来的暗恋。戏台上绚烂的灯光和五彩缤纷的服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美丽生动的画面，与台下单调、灰色居多的观众衣着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常常是穿一件仿军装，从哥那儿轮换下来的。但看戏与衣食无关，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生怕错过一丝一毫情节。
印象中，戏台与观众席隔着一个大天井，遇上下雨时，灯光辉映着丝丝缕缕的雨花，制造出朦朦胧胧的效果，戏台上的精彩表演平添了一份气氛。乡亲们或坐，或站，或蹲，嗑着葵花瓜子，剥着炒花生，闲适地欣赏，见了高潮处，轰然发出一声“好”。孩子们并不安分，坐不了多久，便喜欢凑到台边，或者往台下钻，希望寻找到别的什么，有时，也偷偷地往用布匹、竹篾帘搭成的化妆室里瞅，瞧稀奇。我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目睹形形色色的道具、靓丽英俊的男女演员，我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祠堂一扫平日的冷峻、庄严，而充满着一种蓬勃的动感，一种迸发的生命激情。
戏班一般是由外地彭姓人组成的，按照传统，讲求同宗同族。戏班抵达时，村里要鸣放鞭炮隆重接进来，管吃管住，临走前还要奉送红包。乡戏最红火的时候是春节期间，几乎村村夜夜歌舞，锣鼓喧天，彼此相闻。刘家、罗家、水东、水北，每一个村庄都洋溢着喜庆，梨树、桃树、柳树、枣树在鞭炮的催促下悄悄绽开绿芽。乡村的人是不大喜欢在别人家过夜的，但趁着走亲访友登门拜年的机会，看一场戏，确实是一个妩媚的诱惑，于是，很多人耐着性子住上一宿，以一饱眼福。为了赶着看戏，我们常是三五成群，晃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奔忙在田埂路上。寒风刮得鼻子发酸，小河里传来轻微的什么声响，偶然几点犬吠，使天边的月牙更显单薄。忽然，平空传来一声“哎呀”，原来是有人不小心滑到稻田里去了，所幸水枯草干，并无大碍。短暂的骚动后，大家又埋头匆匆赶路。这种行走是愉悦的，没有任何思想包袱，是一种精神上的彻底解放。多年后，我还沉浸在其中，怀念着那些夜幕下的声音、灯火、空气、泥土气息乃至一道篱笆的投影。
最有气派的是沔村戏台。新建的大礼堂里，固定搭了个台子，木板质地非常好，走在上面，既舒坦，又踏实。有一段日子，我住在这个村庄。过年时，祖父被接来，一同观看县剧团的采茶剧。我算是开了洋荤，剧团的专业水准、舞台效果远比业余戏班胜出一筹，剧中人物的对话、歌词全部被投影到了戏台的两侧。记得其中有一出剧，说的是一熊姓秀才，生性懒散，好逸恶劳，在生活中连连碰壁后，终思悔改。里面有一句用分宜本土话说的词，道是“种不得田来耙不了土”，迄今犹在耳际。
也有离开舞台表演的。元宵前后，戏班长龙一般开拔而来，前面走着几位旗手开道，然后是耍龙灯的，后面是各行人物打扮，有的挑柴，有的荷担，有的划旱船，有的抬花轿。人还未进村，唢呐已吹得鸟们到处盘旋。队伍早就动作起来，或扭，或舞，或跳，不一而足，尽情诉说新年的畅想。他们在祠堂里表演后，马不停蹄，绕着村里的巷弄、小径转一圈，引得全村人一路追逐。逢到天气晴朗，戏班会挑“园背”（在村东）这样宽阔的地方搞露天表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河蚌精”，打扮得花枝招展，两扇壳时张时合，还会在草地上翻滚，腰肢柔软如柳条。孩子们仿佛围着一只翩然的彩蝶，神情痴醉，流连难舍。也许受乡戏类似的影响太深，以至于某一天，我穿好仿军装，将自削的竹篾宝剑往腰间皮带上一插，向母亲敬了个礼，天真地道：“娘老子（妈妈），你看我像个连长么？”
乡戏就如同乡村的人，其生存的最佳土壤在乡村。它简洁、透明，好像一杯白开水；它浅显、入俗，好像一面心灵深处的镜子；它醇厚、朴实，好像一坛从土窖里挖出的老酒。乡戏是老家人自娱自乐的精神园地，累了，看看戏，一切云卷云舒；倦了，吼一两句，在戏里做疯子，一切潮起潮落。表演得好，不妨多折腾几回，万一砸了台也没关系，可以依然回到村庄，在惊蛰的日子里，开始一年的耕耘。
遗憾的是，如今，乡戏少了，看到乡戏的机会更少。故乡的年味，也便淡了。
2006年2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