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伯父
每至清明,父亲便要带领我们兄弟几人穿过后山的杉林,拨开荆棘和茅草丛,逶迤到一个乱坟岗,给我从未曾谋面的伯父扫墓。那是一堆弃土,几乎湮没在杂草之中。盖上两块新草皮,插好一支高香,燃一串鞭炮,焚烧一沓草纸,做完这些例行“功课”,父亲照例喜欢讲讲他的大哥,一位受过正规教育的青年的故事。
祖父祖母一生养育了十几个子女,然而,最终成人的不过四五人。伯父便是其中的一个。甭瞧祖父躬耕毕生,对培养子女却是极舍得下本钱的。尽管岁月峥嵘,兵荒马乱,伯父还是背上一褡裢银元踏上了求学之道。那时,彭家园地处偏僻之隅,分宜老县城离了有数十里之遥。望子成龙心切的祖父祖母不知疲倦地忙着经营那个小小的作坊,一次又一次默默注视着儿子消失在茫茫远尘。伯父很努力,成绩突出。尤其令人欣慰的是他长得很帅气,双目炯炯,充满活力。这个当时鲜见的知识分子,曾经让多少村人羡煞。约媒说亲牵线者如春阳花丛里的蜜蜂,簇拥而来,踩破门槛。
颇多争议的伯母就是在如此炙手可热的情形下坐着花轿进门的。如今,所有的亲人似乎谁都不耐烦地将这个女人定性为面容粗糙、其貌不扬。而我还是敢肯定地说,伯母有一副绝妙的身段,有一双喜欢顾盼的眼睛,有一颗时刻被火烘烤的心。新婚燕尔卿卿我我自不待说,伯父伯母度过了那么一些有滋有味的日子。
事情随着一队人马开进村子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那天,残阳映照着破旧的水车,稻田里传来沁人心脾的芬芳,村庄掩映在绿色瀚海,如一幅宁静的素描图。然而,一切瞬间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国民党溃兵搅动得鸡犬不宁。那个排长神气十足地走进了祖父的家。悬念诞生了。
不凑巧的是,伯父此时正生病在身。祖父祖母心急如焚,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爱子身上,根本无暇旁骛。伯母,一个心血正健的少妇,爱说话的眼睛或许就这样探出了藤蔓;或许,这仅仅是一种很不公平、很不君子的揣测和推理,但排长跑进跑出猴一般勤却是不争的事实。虎狼也似的士兵,再喧嚣的时候,只要一见伯母的凤眼一扫,顿然噤若寒蝉。
伯父卧病在床,心思还在工作上,他不断宽慰父母,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是,一点小毛小病,对于年轻人算得了什么,挺挺不就过去了。案头摆着的史书,箱里压底的古诗词,还等着自己温故而知新呢,伯父微笑着凝望着窗外那一树树绿涟漪。
不幸几乎发生在电弧闪耀之间。那天,似有好转的伯父服下伯母煎熬的一副中药,突然病情加重,目光呆滞,撑了几日,终告不治。善良的祖父祖母如雷轰顶,不知如何应对,眼睁睁看着儿子痛苦地阖上眼睛。半个多世纪后,我还能想象老人的无助、无奈,想象伯父不甘的神情。
不久,伯母改嫁了。
任何猜测已化为一滴伤感的泪。祖父祖母相互搀扶着,站在衰老的棕榈树下,不是送别一个谜一样的女人,而是在痴痴地念叨:儿子,你还会回来吗?
二、二姑妈
掐指算算,二姑妈倘若活到现在,也该做八十岁大寿了。然而,她实际在人间只不过度过了一个幼儿快乐而懵懵懂懂的光阴。
七十多年前,故乡的山林极度茂盛,豺狼、野猪横行,全然不同于而今。每次到附近的晒坪晾晒谷物一类物品,村人往往结伴而行,丝毫不敢大意。我没有见着当时的情景,但我曾经站在一棵大树下的陷阱边,亲眼见着村人提及埋葬在里面的一只凶猛的野猪时的敬畏情形,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一直穿透脊梁骨。
谁也不记得也回忆不清当时为何竟然是那样大意。那天,大姑妈与二姑妈手拉着手,一边唱着儿歌,一边在晒坪干活。她们被暖融融的阳光抚摩着,十分惬意,全然没有什么胆怯和担忧。风送来泥土气息,夹杂着花的清香,像村里的文化人从很远的县城捎带回来的香皂散发出来的味道。也许就在二姑妈发出最后一串铃声一样脆亮的笑之时,高高的荆棘丛里,一只狼阴沉着脸坐在那儿,一对耳朵直棱棱竖立着,眼睛警惕地扫过洒满阳光的晒坪。
笑声戛然而止。
大姑妈停止了手中的活,下意识地掉头一看,立即张大嘴,傻在当地:二姑妈不见了。
救命!救命!——大姑妈蓦地联想到了什么,竭尽全力撕扯着嗓子,一头狂乱地向山坡上直栽下来。
坏消息瘟疫一般传遍整个村庄。闻讯而来的人们扛着棍棒、土铳、锄头潮水似的拥了上来,又急急地卷进密密的丛林。健壮的祖父仿佛一头暴怒的犀牛,挥舞着棍棒冲击在前,灌木遭刀割一般向两边匍匐。然而,倾巢出动的结果是在一片荒坡上寻觅到了残留着的几块腿骨。祖父无力地跪在地上,泪珠无声地溅落在红土地里,那是一个父亲绝望的泪。
晒坪上,此时,小脚祖母正紧紧抓着大姑妈的手,无力地向丛林里眺望。一颗母亲的心,注定永远要在梦乡里被泪水浸湿。
我不知道二姑妈留下的残骨最终是怎样处理的,我也不知道那个夜晚彭家园是怎样度过的。时过境迁多年后,大姑妈念叨起当年的一切,眼里还是储满海水一样的痛惜。
如今,便是我的女儿,也比当年二姑妈的年纪要大,她也喜欢发出快乐的笑声,如同火车脆脆的汽笛。不知为何,夜静时,我总免不了想象二姑妈的样子,想象一种快乐的笑声冲荡出这个城市。
笑声,平息在一片远去的丛林。
三、外婆
我是应该见过外婆的,只是我永远不记得外婆的模样。就在我出生后不久,外婆永远去了另一个没有花开的地方。
听母亲说,外婆去世前,曾经抱着我坐在村子的大晒坪上观看了一场露天电影。母亲没有说电影的名字,其实母亲自己恐怕也早已忘记了。我关心的不是电影的情节,我只是想知道外婆留给我最初的亲吻也是最后的吻是在左脸还是右脸或者额头。
外婆是个干净而注重细节的女人。这一点,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赞赏不已,并且动辄殃及母亲:你一点优点都没有继承你的娘!
干净而注重细节的外婆一生不过在三四个村庄里迁徙漂泊,她不知道城市有怎样俊俏的模样,也不知道有鲜艳浪漫的玫瑰,她最亲昵的举动莫过于劈手从外公那儿夺过扁担,自己到村里的水井挑水去。外公便站在晚霞里,甜蜜地傻笑。现在,我常揣度,外婆其实是挑着一双儿女走在风雨路上,一头是舅舅,一头是我的母亲。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年代,外婆为何只养育了两个子女,这一直是令我纳闷费解的事情。当然,我没有请教母亲,更没有向外公发问。
外婆生命的坐标就在田野里,从这块田畴转移到另一块田畴,相伴的总是熟悉的稻香、蛙鼓、溪流、虫鸣。她朴实得仿佛一片新绿的桑叶,随便飘落在某个竹匾里,任蚕津津有味地咀嚼。没有争执,没有市声,没有龌龊。翻开外婆的历程,几乎每日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寻常故事,有几分陶渊明先生的真谛。
那是个善良而大方的女人!—若干年后,人们喜欢跟我这样说。
我则坚定地认定外婆的这些优点。她将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脚下这片热土,在短短的四十多个春秋里,播种朝霞,收割黄昏。最令我感动的是,她与外公将母亲送进了学堂。可以自豪地说,我的母亲从此以后练就了一手不赖的字。
对外婆的了解,来源于我的父亲母亲的回忆。没有找到任何一张外婆的照片,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我还认为这是母亲人生中最大的败笔。尽管父亲坚持批评母亲不如外婆的干练,我还是从母亲身上去捕捉外婆的影子,包括声音、举手、投足、待人、接物。当母亲数年如一日伺候久病在床的祖父时,我忽然想起了外婆。
最终没能目睹外婆的容貌,可是,我会记得,外婆曾经留给我一个爱的标记。
2005年3月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