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日子没有见着龙先生的身影了,算来,他该有七十来岁了罢。
也许没有几个人能够说清龙先生是如何走上教书生涯的,更没有人知晓他在外地的数十年里发生过何等故事。龙先生似乎也并不乐意向村人提起,以往每周回到村庄,只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关在屋子里,如正躲在茧里吐丝的蚕。等到终于告老还乡了,他依然懒得与人打交道,成日面向一隅,翻看一箱子旧书报,或者晃荡到县城猫上大半天,从来没有谁见过他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指长论短。龙先生是冬日枯木上的一枚绿叶。
渐渐地,村人见多不怪,任凭龙先生天外怪客似的来来往往。
印象中,龙先生除爱好读书外,最大的嗜好当属逛街。也不知道他哪里来如此大的瘾,隔不了几日,便轻装而往。回来的次日,屋后的晾衣竿上便挂满各色塑料袋,像晒满了婴儿的尿片。那自然是龙先生从街头捡拾回来的成果之一。
某日,一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那天,一个胖女孩在午后经过龙先生的家。很意外,正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内看书的龙先生忽然抬起头来,露出难得的慈祥笑容,招呼女孩过去。女孩好奇地踏进那个幽暗的房间。灰黄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旧上海女子的图片,丰腴而媚艳,脸上的胭脂仿佛立即要滴落下来。光线拐过皱巴巴的窗帘,从窄窄的一道缝隙里投在屋内。龙先生小心地从抽屉里捡起几颗糖果,弯下腰,一手牵过女孩,一手将糖果塞在女孩的手心。胖女孩大约许久没有尝到糖果的滋味,忍不住露出可爱的馋相,更显得单纯甜美。龙先生的眼睛泛出雨后的草一般的光泽,嘴颤抖着,嗫嚅着,一双手弹琴似的在女孩的身体上滑过。女孩忽然有种异样感,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失魂落魄地冲出了屋。
事后,胖女孩的父母前去讨说法。龙先生阴沉着脸,几乎不作任何解释,像一只待搏的鹫。农村的人对此向来没有多少弯脑筋,胖女孩的父母只是叫唤了几句,便悻悻罢兵。
这该是有关龙先生的唯一的风流韵事。
龙先生继续若无其事地在这个小村落做着隐士。
分歧终究出现在内部。两个儿子难以忍受龙先生的孤僻,先是大儿子另立门户,接着小儿子也娶妻生子,矛盾不可避免地引发了。龙先生一怒之下,扛起自己的箱子,拽了太太走人。所谓走,自然不是远走高飞背井离乡,他在村东南的人家租了两间闲房,权且安了家。商量租期时,龙先生大方地摆摆手,道:“二十年吧,一个月二十块钱。”在太太探询的目光里,他利索地一次性交足了租金。不管别人怎样说话,龙先生总算是耳根清净地过上了另一种日子。
小儿子还是找上门来了。龙先生上街未回,太太独自在忙家务活。
“妈),我建楼房,能不能借一两千块钱?我实在没法子了。”儿子的音调好像被使用了除法,压得极低。
瞧着面容憔悴的儿子,龙太太叹息一声:“钱全给你爸锁起来了,你问你爸借吧。”
天擦黑时,龙先生用竹扁担挑着两袋东西踏进了家门。然而,儿子等到的是冷冰冰的两个字:没门。
小儿子怒不可遏,呀呀呀怪叫几声,挥舞着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木门上。
龙先生依然平静地生活在村庄里,什么人也不认识似的,什么也懒得理会。只是,自从借款事件发生后,他将柜子、箱子全部加上了更加坚固耐用的大锁。
他或许根本不必知道,在冬季的炉火边,自己偶尔是一个别人权当消遣的话题。
2005年2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