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村庄里的儿童军中多了一个矮矬子胖墩。他一脸憨憨的样子,露齿一笑,肌肉拼命往两腮挤堆,眼睛便不知长哪里去了。一问,他是跟母亲从外地来的,住在才章家,他叫冬生。
尽管冬生说话有点结巴,外乡口音令人费解,但我很快将他视为好朋友。彭家园的巷弄、田野、森林里,留下了我们一道嬉戏的身影。冬生母子两个原先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直到邂逅了才章,日子终于有了转机,那菜色的脸日渐红润起来,开始有了光泽。
那年,我们告别无拘无束的生活,背上书包,走进了小学的课堂。我、苟、冬生三人,必定要一同出发,一同回村,形影不离。现在,二十六七年后,我还能清晰记得我们坐在那个破旧的教室里念书的情景,语文课远没有如今丰富复杂,往往几个字便算为一课,比如,“上中下”,“前后左右”,“多少来去”,“元角分”,诸如此类,这就是我的启蒙课文。冬生似乎天生厌恶读书,要么半梦半醒,要么丈二和尚。某日早上,我与苟准时赶到冬生的家,见他们一家三口乱作一团。才章擂着桌子像饥饿的狼;冬生嘟嘟囔囔辩解着什么;他母亲晃着扁豆一般的身子,难懂的话语里充满责怪的意味。原来,冬生的书全给撕烂了。我们拉扯着冬生,拖他出门。然而,冬生倔犟地站在黑漆漆的大厅里,如同一根木桩,任凭你使尽解数,不为所动。就这样,他永远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接受教育的机会。
我与冬生的友谊,几乎与此同时画上了句号。换句话说,我们仿佛两列相对开来的火车,不过在一个小站交会,然后,各奔东西。我从此不知冬生的行踪,我在学校里找到了另一个神奇的天地。
春天,紫云英缀满田野;夏夜,萤火虫三五成群飞舞在门前;秋日,果香飘进每一间房屋;寒冬,冰溜条在檐角构成美丽的童话。岁月的脚步穿过村庄,然后如蒲公英似的散落开去。村庄就在岁月的来去匆匆中怀孕、分娩、养育,一个个平凡故事长着,也谢着,不由自主,似乎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从学校回来的我忽然听到大人在议论,冬生被抓了,判了劳动教养。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憨厚的少年,一夜之间,竟摇身一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小偷”。我这才意识到,的确许久没有见到冬生了。
不幸再次发生了,才章在采石场工地上忙活时,被山头滚落的巨石压死了。
阴云笼罩在村庄的上空。
我叹息一声,看看菁菁校园,情不自禁想起一张胖胖的脸,我想才章最后的心境一定凄惨悲凉,也许,他是自己放弃了最后一线挣扎求生的机会。冬生,他该在哪个地方?
离家愈久,愈加对故乡陌生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如拂过眼里的一星灰尘,迅即便忘了。偶尔回去转转,我多待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坐在窗口,静静倾听一丝风,一声鸟鸣,一声犬吠。宁静的时候,我也会追溯逝去的身影,家里人便主动提及村庄的变化,但好像谁都忘记了冬生。也是,才章的坟,该被荒草湮没了罢。
那大约是春节前几天,母亲请人杀猪,屋里屋外,肉香扑鼻而来。村里的人们纷纷来买猪肉,大家一边说着收成,一边论着斤两,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忽然,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未等母亲回过神来,一个矮矬的胖子已经同大嗓子一起卷进门来:姆姆,帮我买几斤肉!
是冬生!我丢下书,吃惊地从火炉边站了起来。
他的个子似乎依然不见长,厚厚的嘴唇里露出一排虎牙,笑的时候,眼睛处仅剩了线条。最打眼的还是他身上的西装,虽然说不上名贵,但干净挺括,在乡村里很容易引人注目。
母亲连忙迎上前,亲热地招呼: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好。
冬生好像没有看见我,也可能不认识我,乐呵呵地转身与母亲出门,朝肉案大步流星走去。
我愣在那儿。
过了一阵子,母亲进了屋,似在自言自语:看不出,这人还有良心,才章的心血没有白花呀。
原来,冬生是特意回来上坟的。
那天,后山鞭炮声欢快地响彻云霄,有人还听见撕心裂肺的叫嚣声,像巫师在驱逐邪魔。次日,有好事者跑去一看,才章的坟前,整整齐齐摆满了水果、香烟和肉脯。当然,还有一杯酒。
冬生真的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走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一种民间说法是,冬生终究还是走了那条路,专门在列车上流窜作案,最后被关到沙漠里去了。
一种善意的说法是,冬生已经迷途知返,回头是岸,汇入南下的淘金大军,打工去了。
2005年1月2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