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的祖母是猝然去世的。那天,邻居经过她的门,见好端端的她忽然扶着床,慢慢滑下去,像孩子从幼儿园的滑床上瞬间着落在地面。二婆没了。
正在庄稼地里忙活的人们很快听到了这个消息,有的人竟带点微笑道:老人家过了?她可是够老了。
是的,二婆活了九十多岁,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寿星。或者说,从我看到她第一眼起,她就一直独自守在家门口,三十几年了。
二婆生活的那块小天地,村里的人称为“舍维里”,只是我从未弄懂其含义。这儿由两丛南北走向的平房组成,各绵延百余米,屋前面修建着过道,像一座风雨中的廊桥。二婆住的房子算是古老的,正好将前后两丛建筑连接起来,形成两个大厅,倘若下雨,人们多半由此通行。
可能腿脚不方便的缘故,可能一生过于疲惫,二婆似乎不喜欢串门,只爱孤独地坐在前厅大门的木墩上,天气暖和时则两手安放在拐杖顶端,下巴托在手上,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篱笆、泥土、蔬菜,冷天时则穿双自制的黑布棉鞋,将手放在农家特有的烘笼上,眼睛依旧静静地打量着一切。春夏秋冬,年复一年,银发从两鬓出发,如攀岩勇士一般,占领了整个头顶。家族的人习惯了这个老人的凝望,村里的人习惯了这个雕像一般的景象,我的脑海里也永远拂不去这一幕情景;而哪一天这种平衡被破坏了,人们也许反倒不习惯了。
这个瘦弱的老人,言语极少,但神色整天平和,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过一次脾气。每次经过这里,大家免不了尊敬地叫一声“二婆”,无论是挑着担的男丁,还是赶着猪回家的妇女,或者放学归来的孩子。二婆则细细地和蔼地应一声,核桃似的脸上绽开真实的微笑,她会像棵阳光下的向日葵,目送对方消逝在拐弯处。我不知道二婆是怎么认识我的,像她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人,竟能够准确辨认出村里的任何一个孩子,单凭这一点,已经令我五体投地。现在想来,村子的每个角落都一定被老人丈量过。其实,她就是村子的缩影,村子的活地图。
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也从前辈们的嘴角边打捞到一些关于二婆的故事。
二婆的夫君本是读书人,相当于秀才一类人物,在家乡一带有头有脸。靠着殷实的家底,靠着辛勤经营,靠着聪明才智,二婆夫妻的日子充满秋天的喜悦。二婆的夫君,我姑且叫他二公吧,还常给人讲学授课,干过一段私塾的营生,有不错的口碑。然而,就像一只薄胎瓷瓶栽落在水泥地面,一场政治风暴击碎了一切。二公被戴上高高的纸帽,目光呆滞地跪在台上,瘦弱的身体弯曲得如同一只在热锅里作最后挣扎的虾。
来来来,快来斗这个恶霸地主,他的双手可是沾满我们贫下中农的鲜血啊!有人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叫嚣。
台下寂然。有人在擦眼睛。
台上的人很尴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煽惑:难道整个彭家园就没有人被他剥削过?
这次竟然有人上台了,一个傻汉,朝着二公踢了一脚,叫道:打倒地主!
台下失血,但依然沉默。
斗争会草草收场,斯文儒雅的二公却连惊带吓,终于先二婆而去。
二婆蹒跚着小脚,支撑着风雨飘零的家。儿女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二婆用不着东奔西跑,起早摸黑了,她孤独地守着一间老房子,开始每天坐禅一般的静坐。
她是在守望一个家,还是一个村庄?
她是在怀念青春时的一只风筝,还是在排斥一个会疼痛的心结?
没有谁能猜透,也没有谁有心情去费解。村庄在日子的周而复始中成长、成熟、衰老。
那个踢二公的人,也已不在人世。即便今天人们偶然议论这页发黄的往事,还会忍不住唾骂那个小人。二婆却似乎完全不记得那屈辱的一幕。她宁静地将日子折叠成一把纸扇,昼间,将扇悠悠展开,袅袅的炊烟、墨绿绿的树影、清亮亮的溪流、绵延的田野,一幅风情画奔入眼帘;夜晚,则轻轻将纸扇合拢,收拾妥当回屋。她成了村庄自然画卷里的有机组成部分,司空见惯之下,人们甚至忘记了曾经的事、眼前的人。
二婆留下的话语里没有一句精彩片段。一个世界,随她而去。
我想起旧时勤于职守的更夫。二婆如斯。
能够平静地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一年尚可,一生不易。而二婆做到了。
青山里,多了一个安详的灵魂。
村口,少了一份淡淡的滋味,它已经随风去了。
2005年1月2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