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大宅春回堂,此刻的气氛很是紧张。
穿着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头带抹额的一位老妇人斜靠在榻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正瞪着眼不满的看着坐在下首的儿子。
身着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微微红着眼眶,容貌俊秀,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梗着脖子道:“母亲,思慧这才去了多久,衣衣也尸骨未寒,你让儿子现在娶亲,儿子怎么对得起她们?这不是让京城之人笑话我负心凉薄吗?”
蒋老夫人冷哼了一声。
“你怎么对不起她们了,是她们对不起我们蒋家!嫁与我蒋家妇,却不守妇道,丢尽了祖宗的脸面,若不是念在她还为我蒋家孕育了血脉的一点功劳,你以为我能让她如此风光的下葬,并且隐瞒了事实的真相?还有衣衣,是她自己想不开,觉得没有脸面活在这人世,与你何干?”
蒋老夫人一番急声厉语的呵斥,也让蒋言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失魂落魄的抱头痛苦道:“思慧是做错了,可是她已经去了。人死灯灭,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衣衣还那么小,她有什么错,我却迁怒于她,让她尝受丧母之痛后还被亲生父亲厌弃,她怕是心灰意冷了,才心生死念了吧,都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她,都是我的错。”
蒋老夫人看着儿子近日来消瘦的脸庞,也有些心生不忍,可是那边逼得急,她做这些也都是为了儿子好呀。
是以还是硬着心肠道:“衣衣的事情是一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她年纪那么小,竟然会生了这种念头,言儿你不要再自责了,你是我们蒋家唯一的嫡子,我们蒋家全要靠你扛起来了。”
“你才二十七岁,怎能不娶妻呢?你想想蒋家的列祖列宗,想想你父亲对你给予的厚望。为了蒋家,这亲你是一定要结的,娘已经和黎家说好了,再过七日就是成亲的黄道吉日。”
一提到列祖列宗,提到蒋家,提到已逝的父亲,蒋言即使有再多的话也咽回了肚子里。
承元七年深秋时节。
蒋家大爷蒋言迎娶继室,继室夫人年方二八,乃当朝二品大员黎玉清的嫡女。
成亲当日,黎家满满一百二十台嫁妆,红妆十里,一时在京城传为美谈。
看着远处耀眼的红色,看着那骑着高头大马,从自己眼前经过的父亲,人群之中带着帷帽的蒋衣衣用手使劲捂住了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身后的少年发现她的不对劲了,赶紧拥着她,走出了人群,来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巷口。
蒋衣衣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为什么,父亲不是与母亲琴瑟和谐吗,即使因为祖母的阴谋,让父亲对母亲产生了误会,也不该在发妻离世不满一月之际就再次娶亲呀!
她以为她的祖母对自己宠爱有佳,祖母却让一场大火来吞噬她的生命!
她以为她的父亲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只是因为一时受到了祖母的蒙蔽,才会对母亲生气懊恼。
可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蒋衣衣此刻的心在滴血。
所有的,一切的,昔日,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真是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啊,什么是真的。”
少年被吓得不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衣衣,你不要吓哥哥,你怎么了,我们回去找师傅吧。有什么事情让师傅出面,师傅可厉害了。”
少年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这么慌乱。
今日,师傅与好友出去了,衣衣一直恳请他,他才斗胆将衣衣带进了城,却不料遇上了有人成亲,衣衣看到人家成亲就崩溃了!
他该怎么办,怎么办,他平日多是与男子打交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姑娘家相处。
小巷外面,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经过。
听到巷内女孩失控的大笑和少年的喊叫,车内的人“咦”了一声,马车便停了下来。
驾车的中年男子回头问道:“主子?”
“先听一会。”车内传出来低沉磁性的声音。
蒋衣衣还在大笑,笑着的同时眼泪还在往下落。
少年忽然想起来,有一次,路上看见一个贵公子遇到一个胡搅蛮缠的姑娘,便将人直接打晕了。
他看看失控癫狂的衣衣,又看看自己的手,终于做出了决定,一个手刀,砍到了蒋衣衣后颈,蒋衣衣这才止了声,身体往后倒去。
少年赶紧将人接住,抱了起来,才往小巷外面走去。
看到停在巷口的马车,秀气的眉毛扬了扬,然后悄无声息的绕过马车走了。
只是在经过马车跟前的时候,一阵风忽然吹来,吹起了马车的帘子,同样也吹起了盖在蒋衣衣脸上的轻纱。
带着醒目伤疤的左脸进入了马车内人的视线。
少年冷哼了一声,将蒋衣衣的帷帽带好,然后几个跃起,消失不见了。
“主子,我们不管?”驾车的男子出身问道。
“管?管什么?你家主子我自身还难保呢。没听见人家是师兄师妹吗?不过挺有趣的,好了,戏看完了,走吧。”
马车又开始走起来,吱呦吱呦的车轮声渐渐远去。
蒋家回春堂。
“确认了吗,死得到底是谁?”蒋老夫人满脸戾气,十分不耐的盯着心腹庞嬷嬷。
庞嬷嬷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回道:“老夫人,因为尸体都烧焦了,所以衙门的仵作也无法断定是不是大小姐,不过那具尸体看骨龄是八九岁的姑娘,尤其是身上有大小姐随身佩戴的玉佩,应是大小姐无疑。”
蒋老夫人不满道:“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不要想着糊弄我。”
庞嬷嬷这才支吾道:“老夫人,因为怕别人坏事,那日在大小姐屋子里伺候的就是一个刚买进府,还未调教的小丫鬟,与大小姐年龄相仿,是以,是以老奴也不清楚。”越往后面,声音越小。
只是看着老夫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又赶紧接着话音道:“但老奴可以肯定那死了的一定是大小姐。老夫人你想,大小姐是老奴亲眼看着把那碗掺了药的粥喝下去的,起火的时候药力已经发作了,浑身无力肯定逃不了,倒是那个小丫鬟,在耳房待着,定是发现起了大火,才趁乱逃了。”
听了庞嬷嬷的分析,蒋老夫人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衣衣那丫头定是已经死了。绝不可能再将事情捅出去。
想到这里,心里便也安定了一些。
抬头吩咐庞嬷嬷道:“去把佛像前的香点起来,我要念经。”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大丫鬟银杏的声音。
“老夫人,大爷迎亲回来了,已经进了正门了。”
老夫人脸上马上露出了喜色。
“快走,不能误了言儿的好事。”
庞嬷嬷刚刚拿起香,就又放了回去。
赶紧搀扶着蒋老夫人往外面走去。
只留下孤零零的香,与那似笑,似嘲讽的佛像,讽刺着屋内方才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