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哗啦啦’树叶声响起,凝聚在绿叶尖上的水珠们,伴着一阵和风,齐齐往地面坠落。有的直接垂入了泥土里;有的跳落到了花瓣上,调皮地旋上几个圈才缓缓落进泥土里,滋润着花的根本;有的降到了青草长长的叶子上,滑进了草心里洗涤着里边积淀已久的尘埃。看到这些景象,药药不觉出了神。
犹记得,小时候每逢下雨天,她都会感到莫名的兴奋。也许是因为雨小的时候,她可以在雨中和其他同伴肆无忌惮地打雨仗,爷爷不但不会不管她,而且还坐在门槛旁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在细雨中窜来窜去恣意嬉戏;也许是因为雨大的时候,她可以在自己温馨的小房间里,倚着窗尽情地欣赏被雨雾笼罩着的天地,幻想着自己像神话里的哪吒一样在风雨中叱咤驰骋;也许是因为下雨天,少有人来看病,她可以好好地闲上一天,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也许……
长大了,她依旧喜欢下雨的日子。下雨了,门前的一片泥土地上会爬出好多好多蚯蚓,她会把它们抓起来一一放进瓶子里,然后跑去找李才洋、陆飞、张剑、柳丫等伙伴们,担着鱼钩跑到临近的一条小河里,好好做一回蓑笠翁,享受着齐钓河中鱼的乐趣,每一次收获都不会少。钓完鱼后,回家烹一盘满满的鱼豆花生汤,舀一碗捧在手里倚在窗前,一边品尝着手中的美味,一边观赏着朦胧飘渺的天地,甚是惬意。有时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直到天完全黑去。
感觉好久好久没回过家了,现在的药药比任何时候都想家,想家里的伙伴们,想家里后门左边那一片翠黄的油菜花,想河边上姑娘妇女们的捣衣声,想家里的一切的一切,她亟不可待地想回到家里去。
原本以为她让龙哥哥爱上她后,就会同他一起回家去,去见爷爷去见她的伙伴们,去看看她所生活的地方,现在看来当时的想法是再天真不过了,世事变化无常,又哪能料到以后的事儿,只有空欢喜徒悲戚一场。想到她孑然一身而来依旧孑然一身而去,没带来什么亦没带走什么,不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雨一直下了好多天,才逐渐放晴,在药药等来是那么的漫长,她在这多停留一刻就增一分不舍。
这天,药药打算去向老太太辞别,收拾好小琪给她从金家拿来的衣物,正准备出门,正好碰到冯元友,差点撞了个正着。
冯元友问:“药药,你这是要出门吗?”
药药点了点头道:“冯大哥,你怎么来了?”
冯元友摸摸药药的头道:“看你来了呀,可有好多了?”
“好多了……”药药笑道:“不,应该是全好了,这些天,奶奶她们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吃得好,睡得好,想不全好都难了。”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人想着自己不好的。”冯元友道:“有急事吗?要不我改天再来好了。”
药药摇头道:“没有……”
“那我可要进去坐会儿了……”冯元友一面说,一面走进客厅椅上坐下。药药也随着走了进去,在其对面坐下问道:“冯大哥……”
看到药药欲言又止的样子,冯元友忍不住问:“药药,你想说什么?”忽然,眼光瞥到药药左边墙角里摆着的一张椅上置着一包袱,又药药这副踌躇不舍的模样,心中已了然了八、九分道:“你要离开?”
“嗯……”药药低头道:“我方才就是要去和奶奶辞别的,我不想再麻烦她们了。”
“回金宅么?”冯元友问。
“不,回家……”药药摇头道。
“回家去做什么么?为什么不等石延回来,石延回来你们便要成亲了,到时你爷爷也会来的。”冯元友瞅着药药的神情,已猜出药药这次回家便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便道。
药药抬头笑道:“冯大哥,你觉得龙哥哥还会娶我吗?就算会,我也不会答应的,你知道我的情况的,我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已经配不上龙哥哥了,我不能牵累了龙家,龙家的人都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说着,喉头哽咽的厉害,眼泪扑簌簌直流下来。
她也不想离开的,天知道她有多么不想多么不舍得离开,她也想龙石延回来娶她的,可是她做不到了,她不晓得要龙哥哥知道她没有了他的孩子,且以后亦再不会有孩子时会是个什么反应。他还会娶她吗,纵然会,她又能够无所顾虑地嫁给他吗?她不能容忍跟别的女子分享自己心爱的人,她也绝不可能同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诚如是,龙家又何以延续香火,她不是不知道龙家一向是一脉单传的。
其实,她揣摸得到老太太和二夫人她们的意思,这些天她们轮流来跟她说了许多暗示性的话语。无为是教她先嫁给龙石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不定能治得好怀得上。但她是大夫,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了,其中隐喻的意思,她不是不晓得,男子三妻四妾不足为奇,她不能生孩子教龙哥哥再娶一个传宗接代又有何难。可是她司徒药药今生今世只爱龙石延一个,亦只能容许龙石延这辈子只爱她一个人。或许这看起来很霸道,但她的执念如此,便是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亦不会转变。世上难有两全其美的事,当你获得一样东西时你也会失去另一件东西,有得必有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冯元友明白药药的意思,知此时不宜作言,唯默默握住药药搭在台面的一只手,想给她一些安慰,怎料药药却呜呜地哭得更汹,冯元友见状心中伤悲,长身立起走到药药面前,把药药揽进怀里,任她恣意大哭。他知道,哭出来,她心里会好受很多。
药药也不挣扎,她确实需要一个肩膀或一个怀抱,任她发泄心中的痛楚、不愿与不舍,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即使不能全部哭泄出去,但至少能卸去些许,这样她也不会那般难过,那般疼痛难当。
“你们在做什么?”龙凤娴一跨进门槛就看见两人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登时驻足提手指着冯元友他们,声音抖颤道。
药药闻声赶忙推开冯元友,站起来搽了搽泪笑道:“小姐,你来啦。”
龙凤娴走进药药道:“我要不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凤娴,你在说什么!”冯元友皱眉道。
龙凤娴没理会他,只盯着药药,满面怒气道:“你好虚伪,口口声声说爱我哥,可却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贪得无厌。你别忘了,你都快要嫁给我哥了,为什么还那么不懂得收敛不懂得检点,还缠着元友哥不放,你直恁的虚伪,我打心底里反感、厌恶、瞧不起你。”
“龙凤娴!”冯元友把龙凤娴拽到一边瞪眼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怎恁地不问清楚就浑说一通!”
龙凤娴正欲答辩反驳,只听药药道:“小姐你误会了,药药没有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药药心中只有龙哥哥一个,一直都是。”
龙凤娴怒气不减道:“我误会了?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你们刚才明明是又搂又抱的,亲热得紧,而且还在我的房里,就差没有……没有……”她简直都不敢想象了,要是她这会儿没来找药药的话,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你真是越扯越离谱了……”冯元友明了龙凤娴没有的后边是些什么话,不由得也怒了道:“药药要走了,我不过是借怀慰人而已,哪里就亲热得紧了?哪里就差没有……没有……了?”
龙凤娴听了,愕然怔了半天才道:“药药要走了?”说话时,她向着冯元友,见冯元友颔首,她忙侧过头问药药道:“你真的要走了?你要去哪里?”
药药点头答:“回家……”
“回家?回家做什么?”龙凤娴惑问。
不及药药回答,冯元友抢先一步道:“回家过她以前的生活,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你还要同我哥成亲的。我哥他就要快回来了,今早刚刚收到哥的来信,说沿途就已经把丝绸卖完了,不用到西域去,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了,快的话明天就可以到家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龙凤娴前去执住药药的手道。
药药微微一笑道:“我和龙哥哥是不可能的了,杜小姐和龙哥哥才是天撮地和的一对。既然小姐你来了,药药就不上奶奶那了,劳烦小姐告诉奶奶一声,说药药回家去了,望奶奶保重身体,勿以药药为念。”顿了顿又道:“药药会常来看望你们的……”话音刚落,冯元友变色道:“谁说他们俩是天撮地和的一对的,你和石延才是。”
药药闻言泣道:“冯大哥,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你也别把水苋和石延硬扯在一起,我不喜欢这样,水苋她……”说到这,冯元友的激动把药药和龙凤娴都给唬着了。
龙凤娴念头转快一步探道:“元友哥,你……你喜欢……”不等龙凤娴说出,冯元友道:“是,我喜欢水苋,从小就喜欢她,即使到大也一如既往。”忽而神情萧索“可她从来就不曾感受到……”
闻得冯元友喜欢的是杜水苋,药药亦惊了一下道:“那你为什么不向杜小姐说明白?”
冯元友道:“我一直以为石延是喜欢水苋的,况且他们已有婚约,我又岂能说出来,何况乎朋友之妻不可欺。”
“原来……原来你喜欢的是水苋姐……”龙凤娴喃喃道,虽然心情沮丧心中在意,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难受。
“现在呢?你说了吗?”药药问道。
冯元友默了一会儿道:“没有……”药药急道:“为什么不说呀,杜小姐已经和龙哥哥没有婚约了呀。”话甫讫,药药和龙凤娴都以探询的目光瞅着他,等待他的解答。
沉了顷刻,药药一跺脚道:“我替你去找杜小姐说去……”说完便拔腿往外奔去,冯元友和龙凤娴拦都不及拦,只得跟着她后边追。
“啊……”“咕咚……”两声先后响起,药药猛然煞住脚步自言自语嘟哝道:“我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话音刚落,后边便传来了“救命……咕咕……救命……”
“啊,好像……好像是撞到人了……”药药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疾速转身往回跑,就桥中央停住脚步,寻声往下看时,只见杜水苋在池中一沉一浮、剧烈挣扎。
药药被唬得手脚无措,唯本能地兜捂着嘴顾左右放声大呼:“救命啊,杜小姐掉进池里了,救命啊,快来人呀。”唤声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一个人影已闪电般跳进了池里,把杜水苋救上了岸。
药药赶紧凑上前去问:“杜小姐,她……她怎么样了,没……”
“咳咳……”两声响起,杜水苋吐了几口水,却没醒过来,冯元友焦虑地继续挤按她的肚子,咳嗽吐水循环了好多次,杜水苋才幽幽醒将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冯元友松了一口气,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回了原位。适才杜水苋苍白的面庞,游丝般的气息,简直要把他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