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生活在乡下的我,玩的东西比如毽子、沙包、纸飞机等等都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没有见过这些高级的玩具。没有见识的我对这些东西充满了无限好奇。最后,我从那一堆玩具中挑选了两件——万花筒和魔方。我知道,我不能全要了,还要给两个弟弟留着,不然他们就会跟我抢的。奶奶就弯下腰来,教我如何玩这两个玩具。只见那魔方在她手中飞快地左旋右转,不一会就将魔方六面的颜色统一了。奶奶告诉我,不管那小方块被如何打乱,如果你能将它恢复六面统一就成功了,所谓万物归宗。然后,她又教我看那万花筒。只见她把万花筒放到我眼前,然后,叫我盯着那个只有小手指大小的孔往里看,我看到了一幅鲜艳漂亮的图画,如童话世界。她又轻轻转动那万花筒,一幅更新奇的画面又出现在我眼里。真神奇啊!我在心里赞叹着,从奶奶手中接过那万花筒,望着它出神了。
在屋内乘凉的我的娘娘和爷爷听到屋外的动静,拄着拐杖出来了。他们一见到我的奶奶,神情是无比的惊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很久说不出话。小小的我从这里看出了端倪,感觉他们曾经认识。很久,二老才回过神来,招呼我的奶奶入屋让座并沏茶。
晚上,我的奶奶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我那因为成天与土地打交道而变得生性忠厚沉默寡言的爹爹若不是来了客人平时是不下厨的,现在却亲自动手,杀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炖了来招待她,还炒了一大碗青椒腊肉和一碗荷包蛋。那时的物质生活不像现在一样丰富,日子过得清贫,这几样菜一般是不会同时上桌的,除非是来了非同一般的客人。我明白了,我家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那一顿我吃得肚子都撑圆了,席间有几次都是我的奶奶往我的碗里挟满了菜,我毫不客气地都接过来吃下了。在饭桌上,我听见我的爹爹妈妈叫我的奶奶“妈妈”,而我的娘娘却叫我的奶奶“凤丫头”,我的奶奶叫我爹“隆翰”,我觉得好奇怪,明明我爹叫廖名祥,这是我读书报家庭成员时常常填写的,什么时候又有了“隆翰”这个名?
直到晚上时,大人们絮絮叨叨地坐在灯下说着话,我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听着,才明白了大概。原来,我的爹爹本来就是杨家的人,有一个杨姓名字叫杨隆翰。在我的爹爹才两三岁时,我的奶奶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迫于生计,奶奶只有将我的爹爹托付给了膝下无子的吴妈,被吴妈夫妻俩视为己出。吴妈的丈夫姓廖,说起来也是亲戚,所以就给我的爹爹另取了现在的名字。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在餐桌上我爹让我叫我的奶奶,并说,等吃完了饭就让我跟我奶奶去洪江。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埋头吃饭。那时的我对洪江一无所知,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吃完饭后,十二岁的我提着爹妈为我准备的包,包里被我偷偷塞进了我踢房子用的东西——我到哪儿也离不开它,再带上了奶奶送我的魔方和万花筒,懵懵懂懂地跟着我的奶奶坐班车来到了洪江。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那么久的汽车,我心情激动不已。
汽车载着我飞快地奔跑在那柏油马路上,在我对洪江的想象还没有结束时,就到了洪江车站。走出车站,我发现街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像过节一样热闹。我不禁问我的奶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多人这么热闹?”我的奶奶笑眯眯地回答我说:“丫头,这里天天这么多人天天这么热闹的,过节时就更热闹啦,因为这里是洪江。”我睁大了眼睛,好奇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前的洪江:街上卖气球的,卖太阳镜的,卖磁带的,还有那卖什么广告“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的歌声震天响,一条街都能听见,让我忍不住对那儿多望了几眼。我的奶奶见此情景,拉着我的手,走进了那家商店,也不多说,问了价就掏钱给我买了一台燕舞牌的收录机——我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收录机。那是我第一次玩时尚的东西,高兴得一蹦一跳地跟着奶奶走,连一路上经过了哪几条街就到了廖家大院都没注意到。一路上印象最深的是经过了一连片一连片的窨子屋,这些窨子屋墙壁连着墙壁,拱门依着拱门,青瓦灰墙、阁楼飞檐、旁斗结构、庭院深深,这是洪江这座城市给我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它形似四合院,却比四合院隐秘幽深。
刚进廖家大院,发现这院子比乡下的要大得多,墙也要高很多,那大门也是从未见过的式样。门口的两只狮子栩栩如生,让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才走进院子。院子是回字形院落,外围是老青砖砌成的封火墙,墙内是木质结构的堂屋和厢房。窨子屋的中堂极为宽敞,廊阶用平平整整的石板铺就,小方形天井可吸纳阳光和空气。院子里面的房子都很宽敞,且都是雕梁画栋,暗藏机关,其门楣、楹柱、照壁、窗格、家具均饰有龙游凤翔、云纹动物图案。刚来时,让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来捉摸那些雕刻的东西都是些什么。有些实在猜不出来,就只好问我的奶奶,她就会耐心地告诉我:这是福禄寿喜,这是老寿星,这是蟠桃会……听得我一头雾水,过后就忘了。
我喜欢这个廖家大院,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它新奇,最主要的一点是因为院子里大部分的地方铺垫着方方正正大块的青石板,我可以不要用粉笔来画房子而直接在那石板上玩踢房子游戏了,真省事。那时候的我不需要大人们督促做什么体育锻炼,每天就这样在地上蹦蹦跳跳地玩踢房子的游戏,身体比谁都结实健康。因为踢房子这个共同爱好,在廖家大院里我结识了我在洪江的第一个伙伴——三妹朵。那天,我正一个人在踢着踢着,三妹朵在门口盯着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我招呼她进来,她才蹑手蹑脚傍着墙壁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可想而知,这深深的廖家大院在孩童们的心里是多么的神秘而让人畏惧。三妹朵带了一颗五彩的玻璃弹珠来,也是我从未见过的,顿时我像看到了一颗闪闪的星星一样对那玻璃弹珠爱不释手。我拿在手上抛来抛去把玩着,一不小心,将那玻璃弹珠抛进了庭院里的太平缸,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这可怎么办呢?那么漂亮的一颗弹珠就被我玩丢了,让我又担心又紧张,我担心三妹朵会找我赔,不找回来我会睡不着觉的。
于是,我急忙脱掉鞋子爬进了太平缸,我想找回那颗弹珠。谁知道那太平缸竟然有我半个人高,里面还常年蓄了过半的水,想找到那颗玻璃珠子谈何容易!我伸手在那缸底捞来捞去,碰到了一个个扁扁圆圆的东西,我捞出来一看,见上面写了什么咸丰啊、康熙啊等等,不知道是什么。见那些东西中央有一个指尖大的方孔,我想,这很方便我用来串作踢房子玩的用具,就收起来了。我继续捞,又捞到了好几个这样的东西。
有大半天,我都待在那太平缸里,我在那缸里捞到了好几十个那样的东西,却还是没见那颗玻璃珠子。那玻璃珠子就像长了腿似的跟我在玩捉迷藏。我有点气馁了,对三妹朵说,可以用我捞上来的东西换你的玻璃珠子不?三妹朵似有不情愿,于是我又低声下气地说用五个换,她才勉强同意了。愚昧无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捞起来的都是当年我的外曾祖母为全家人祈福时放进去的钱币,那些钱币有的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是真正的古币,它们价值都不菲。就这样,我还觉得自己愧对了三妹朵,以承诺让她随时可以进廖家大院玩作弥补,才觉得心安了些。所以,无知可以让人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甚至让人付出昂贵的代价。
我把那其余的几十个钱币用绳子串起来,当作踢房子的玩具踢,正好我原来那个已经破损要换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还真牛,几十个古币怎么说也有几万块钱吧,却被我放在脚下踢来踢去践踏了。还有几个中央没孔的,上面的图像是一个胖胖的留着八字胡的人头,我无法串,就经常拿在手中把玩,玩着玩着就玩丢了。那时的我不知道,那东西就是袁大头。其中还有一个,时间是1909年的,上面写满了我不认识的外文,还雕了一个坐着的外国女人。因为觉得这个与众不同,所以,那么多的钱币中,唯有这一个被我保存下来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枚法兰西座洋,民国时期曾在云南一带流通广泛。这枚座洋能漂洋过海走南闯北来到廖家大院,既说明了那时洪江商业的繁荣,也说明那时廖家人的生意做得比较遥远了。
有一天,我又在玩着踢房子游戏的时候,进来一位爷爷,年龄大约五十多岁,精神不错。他就像当初奶奶第一次来时那样看着我,问我一些我奶奶问过的同样的话。我感到好生奇怪,这是谁呢?我的奶奶在房间里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了。我看到他们相见时同样是一副惊讶无比的神情,就如我的奶奶第一次与我乡下的爷爷娘娘见面时的情景一样。一时间,两人都怔怔地望着对方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那爷爷叫了一声我奶奶:“大嫂!”我的奶奶才回过神,连忙招呼他进屋坐下,喝茶。我的奶奶把仍在贪玩的我叫了过去,让我叫刚才的那人为“三爷爷”。我听话地叫了一声后,又继续去玩我那还没玩完的游戏了。
那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我的亲生爷爷的二弟,一个与廖家大院里的人命运休戚相关的亲人。自从我的爷爷三十多年前陪同我的奶奶回门时离奇失散后,我的奶奶就再也没有回过榆树湾。这一声“大嫂”引起了万般往事涌心头。两位老人在中堂内喝着茶,说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11
那一年是1948年,我的三爷爷说。当年我的爷爷陪我的奶奶回门而失散后,他们家里遭遇了土匪的袭击,不仅财物被洗劫一空,房屋也被付之一炬。那时湘西的土匪特别猖獗,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那些土匪对他们的家产觊觎已久,早就打听清楚了我的爷爷成婚的日子,还知道我的奶奶会有一批嫁妆。于是,趁着我的爷爷陪我的奶奶回门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持枪撞入了我爷爷家里。可怜两位无辜老人还沉浸在喜庆之中,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土匪们枪杀。还有他那刚刚从常德学校毕业回来准备一展宏图开始新的人生的大弟,也就是我的大爷爷,一个刚刚十八岁的热血男儿,正准备跟他的哥哥一同去前线,却没想到壮志未酬身先死。杨家四个男儿,到如今只有我的三爷爷和满爷爷相依为命。那时我的三爷爷还是一个学生,而我的满爷爷还是一个稚童。三爷爷看到当时的情景,拉着他最小的已被吓得尿裤子的弟弟躲进了马厩里才逃过了这一劫。
待漫天的火光渐渐消退,望着废墟一片的家园,我的三爷爷绝望,痛苦,欲哭无泪。在乡邻的帮助下埋葬了亲人之后,他带着年幼的满爷爷回到了乡下老家。从此,在榆树湾,也就是现在的怀化的那片家园无人问津了。如今那里已是高楼林立,无人知晓那一年那一晚曾发生过这样的灭顶之灾,那片家园的主人也无力再觅回那曾属于自己的一片土地。唐宗宋祖,公元民国,多少往事湮灭其中,多少生命灰飞烟灭!
我的三爷爷从一个富裕人家一夜之间成了落魄之人,心里受到了严重打击。到了乡下,他既不会种田,也不会种菜,一切都只有从头再来。他成了一个农不农商不商学不学三不像的人。当他成年后,到了谈婚论嫁时,有人给他介绍堂客,他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没一个入眼。对一般的没有文化的粗鄙之人,他从心里看不上,因为他是一个读过诗书满腹经纶的人。而那条件好的人家的女儿又看不上他这样一个家庭成分复杂还拖着一个弟弟的穷光蛋。就这样,我那一表人才的三爷爷打了一辈子光棍,终生未娶。而我的满爷爷到了乡下以后,没有读书,专事农活,耕田种地他样样都内行,到了该成家时就娶了个跟他一样没读过书的村姑,日子过得勉勉强强。为了杨家的香火能够继续,我的满爷爷不惜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一连生了四胎,可是生的却都是女儿。
在我长大成年以后还没有嫁作他人妇之前,我身兼杨家女儿和廖家女儿双重身份时,谨遵父命曾去怀化那乡下看望过我的三爷爷和满爷爷。
当我坐船沿沅江而上,经过铜湾,下船,然后又改乘汽车,最后天快黑了才找到那个叫接龙乡龙溪村的地方。几经周折,才找到我的三爷爷和满爷爷的家。
当我来到他们面前,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三爷爷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屋檐下捧着一本繁体版的《增广贤文》认真地看。我的到来让他大吃一惊,他叫我秀梅——我的三爷爷当年在洪江第一次见到我以后,就一厢情愿地赐给了我一个杨姓的名字:杨秀梅。尽管这个名字对于我的档案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它对我的人生来说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它让我知道并铭记了我的家族的过去。我看到我的满爷爷正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忙着哄哭闹的女儿。还有两个在自顾自地玩耍。那房屋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拆得仅余空架子,屋内一贫如洗,什么家具家电都没有——被收缴了。看到那情景,我不禁感到阵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啊,当年曾是如此荣耀,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