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丫头就要出嫁了,这是廖家大院的百年大事。在出嫁前一夜,满堂的宾客都在庭院里欢聚畅饮,我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却心事重重,望着堆满了一间房红红绿绿的嫁妆,心情特别的复杂。他们在想,女儿到婆家以后不知道婆家人对她好不好。离开了爹娘,生活习惯不习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千头万绪,缠绕在心间。而我的奶奶凤丫头,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想自己从小到大都未离开过爹娘,突然之间,却要离开他们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一趟,以后只能在梦里见自己的爹娘了,谁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怎样。自己走了,爹娘会不会习惯……想起这些,老少三人都有悲伤之情,六目相对,都忍不住闪起了泪光。凤丫头见到自己爹娘含泪之状,自己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忍不住跑进她的闺房号啕大哭起来。满堂的宾客对凤丫头的哭声置若罔闻,继续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在古老的洪江,有一种古老的风俗,那就是哭嫁。女儿出嫁时一定要会哭,谓之哭嫁。哭嫁有专门的“哭嫁歌”,是一门传统技艺。过去,不哭的姑娘不准出嫁,哭得动听,哭得感人的姑娘,人称聪明伶俐的好媳妇。想来,这哭嫁也不是凭空捏造人为做作的,原来是自然而然真情流露所致。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哭嫁的风俗渐渐被省略了,特别是像我的奶奶凤丫头这样上过学堂接受过新思想的人,就是不哭嫁所有宾客也都能接受。如今的放声大哭只是情到深处,难以自禁了。
第二天大清早,就会有亲戚中能干的大婶大嫂们将新嫁娘梳洗打扮好,换上大红的新嫁衣,罩上红盖头,只等良辰吉时男方的花轿来接了。我的奶奶凤丫头,昨夜身着素衣,黛眉下双目清丽,是一番梨花带雨惹人怜的模样;今日换上红妆,映衬得脸上红霞飞,俏丽娇艳惹人爱。
当嫁妆都已搬出屋外,吹鼓手唢呐队咿哩哇啦调试好了音调只待时刻一到就铆足了劲地吹,大门外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许多人是放下手中的活不惜耽搁半天的工夫穿过几条街特意来看凤丫头出嫁的。万事俱备了,却还未见迎亲的花轿来。宾客们窃窃私语,耐心地等着。司仪不时地抬头看看天色,面露焦急之情。最焦急的还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母,他们担心如果误了良辰吉时那可是不吉利啊!
谁也没有想到,其实并不是新郎有意迟到了,彼时彼刻,新郎官也牵挂着迎亲之事不愿迟到。在那动荡不安的时代,在那国共两党短兵相见的特殊时期,身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营之长的杨玉贤,也就是我的爷爷回乡完婚之事早已被洪江城里国民党湘西调查室主任陈通焕知晓,他们正在洪江莲花地中山堂楼上策划着进行反共,想趁机捉拿我的爷爷。当迎亲的船队即将靠岸进入洪江城时,早就有人飞快地划了一竹排去告知了我的爷爷这一情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沉着冷静,略加思考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将自己的新郎服脱下藏好,再将自己打扮成了轿夫模样,然后继续前往迎亲。
船刚靠岸,果然不出所料,马上见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将迎亲的队伍团团围住,他们对每一个人都进行了盘查,就是没有见到新郎官。我的爷爷回答他们说,新郎官因部队战事紧张,根本就没时间回来完婚,他们是奉命来代替迎亲的。见查不出所以然,那一群人才离开了。
当迎亲队伍到达廖家大院时,新郎与二老解释清楚,才换上了礼服。正是良辰吉时,只见那司仪一声令下,一串鞭炮欢快地响起,吹鼓手唢呐队热热闹闹地吹起来了。我的奶奶凤丫头正在中堂内准备让自己的大哥背上轿去——这也是洪江城里嫁女儿的风俗,凡出嫁的女儿必由自己的兄弟背上轿,这一来是说明兄妹情深,二来也体现了娘家人对女儿的呵护疼爱。就在此时,我的曾祖母神情凝重地说了一声:“慢!”只见她双手捧着一个用红绸罩着的盘子,来到凤丫头面前,说:“丫头,为娘要送你一件礼物。”她将那盘子轻轻地放在中堂内的桌上,掀开了那红绸布,顿时迎来在场的人一阵惊叹。展现在大家眼前的可以说是一件稀世珍宝——那是我的曾祖母陪嫁的凤冠霞帔,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代,现在传到了我的奶奶凤丫头的手上。只见那凤冠霞帔雕花飞凤,珠光闪闪,一看就知道是非一般人家能拥有的东西。将如此贵重之物交与我的奶奶凤丫头,也足见凤丫头在我曾祖母心头的分量了。我的曾祖母小心翼翼地给凤丫头戴上凤冠,再慢慢地给她披上霞帔,最后郑重地给她盖上了红盖头,才说:“去吧!一路顺风!”
在众宾客的簇拥下,在众多看热闹者的尾随下,在喇叭唢呐响彻云霄的伴奏下,迎亲与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巷,将我的奶奶凤丫头接走了。
送走了凤丫头,廖家大院恢复了宁静。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告辞了,只剩下那一张张空空的八仙桌,证实着之前曾有过的热闹与喜庆。佣人们默默无言地在清扫着飘撒一地的鞭炮纸屑,收拾着杯碗盏碟。我的曾祖父看到这些,怅然若失地走进了房间。凤丫头走了,他感觉这院子一下子空荡了许多。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一样。接下来的日子他是吃不香睡不着,人一下子仿佛苍老了许多。
幸好,凤丫头离开三天后就会回门。这也是古老洪江的婚嫁风俗。女儿出阁三天,必由夫婿陪同回娘家一趟,一来是让父母与女儿解相思之苦,二来是看看女儿在婆家过得怎样。
三天后,天一亮,我的曾祖父就起来安排佣人们早早做准备。他知道凤丫头要回来了,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忙东忙西的。刚吃过早饭,他就去码头边探望了。尽管他知道,就算凤丫头清晨起步,也得要正午时才能到达,他还是早早地就去码头边等候了。沅江上每从泸阳方向下来一艘船,他都要仔细看一看是不是凤丫头来了,直到再目送那船远去。
终于,中午时分,他看到了一艘船渐渐地近了,船头上站着一对年轻男女,正是他的凤丫头与他的郎巴公(洪江方言:女婿),他高兴地向他们挥起了手。眼看船近了,他能看得清楚凤丫头那玲珑的脸蛋,听得见凤丫头在亲切地叫他:“爹!爹!”他赶紧迎了上去。
船刚靠岸,尚未停稳,就见凤丫头急着跳下船头,扑向她的爹爹。就在此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从码头边静静地停靠的几艘船里,突然像风一样钻出几个黑衣人,他们没等我的爷爷下船,就跳上那船将我的爷爷劫持进了船舱。期间间或听到三五声枪响,慌乱中还见到有人从船上落入了沅江,但是,载着我爷爷的船儿却迅速起航,像箭一样驶离了码头,在沅江上越行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视线中了,我的曾祖父连忙叫人去追,可是,那船就像离了弦的箭,哪里还追得上。
我的奶奶凤丫头眼巴巴地望着那船消失在天际,一去不复返。纵使她望断了秋水,望得那滔滔沅江几度水涨水又落,却始终未见我的爷爷从那里出现。
……
10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1982年。这一年是不寻常的一年,对我来说,也是改变我命运的一年。这一年,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全国各地,农村普遍实行承包责任制。
在离洪江城三十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叫安江。这是个坐落在山窝窝里的小镇,面积与人口都与洪江城不相上下,也曾有过繁华的时期,在怀化没有开通火车之前,它曾是黔阳地区的地委所在地。多少年以来,它与洪江情同手足,共饮清清沅江水,同在巍巍雪峰山脉下,有着血肉相连的情义。有一句流行在洪江安江用当地的方言说的俗语“洪江巷巷(hang),安江凼凼(dang)”,将两地相提并论,一方面说明了这两个地方不同的特点:洪江巷子多,安江四周是山坡;另一方面也表明这两个地方非同一般的关系。因为两地相距较近,洪江与安江在地域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经常为行政区域的归属争来夺去,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以至于我这个生于安江长于安江又在洪江待了许多年的人多年以后回到故里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到底是谁属于谁。任凭两地为此争得风起云涌,生活在两地的人们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是无法改变的。
在安江镇的郊外有一个村庄叫新庄,与著名的安江农校紧紧相连,这里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除了一年两季轮番种着袁隆平发明的杂交水稻外,再就是冬天里种小麦和油菜。所以,这里的田野在勤劳的庄稼人的打理下一年四季只有两种颜色:碧绿和金黄。在这碧绿与金黄的边缘,会隔三差五地夹杂着那么一片片的柑橘林。安江柑橘驰名全国,这是生活在安江的男女老少皆知的事。在这如画的田野边际有这样一户农家:上有一对耄耋老人,中间有年过三十的夫妇俩,他们有三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就是那三个孩子中的唯一女孩儿——莉妹朵。
安江在幼小的我的心灵里一年四季都是美丽的图画:稻浪翻滚、麦浪阵阵、油菜花金黄馥郁、柑橘花洁白芬芳……一切美好如童话。因为地域的特殊,我才知道自己在童年时代还享受到了不一般的乐趣。那是多年以后,当我与一个异乡的闺蜜畅聊起童年乐事时,才发现我们对跳绳、捉迷藏、丢沙包、踢毽子等等游戏都有共同的经历。当我向她谈起我的童年时,唯独有一点她觉得遗憾却羡慕。因为家乡广种柑橘,而栽种柑橘需要一种一尺余长指头宽的裁剪整齐的透明塑料带,她说她从来就没见过我说的塑料带,因为她的童年时代在她的家乡还没有柑橘。那时候,那塑料带成了我们小女孩的最爱。因为,我们可以拿它来染上各种鲜艳的颜色,然后用来扎头发。这些塑料带,用油菜花搓揉,就会被染成鲜艳明亮的黄色;而用桃花作料,就会被染成粉红;用那麦苗捣碎搓揉过的,就会是翠绿清亮。一到春天,伙伴们就会忙着为自己准备这漂亮的发带了。为了这漂亮的发带,所有的女孩都留起了长发。发梢上系着那漂亮的发带,如两只蝴蝶飘飞在身后。曾经有一次,我染出了别具一格的玫红色,让伙伴们既羡慕又嫉妒,她们都想知道我是怎么染成的。我只悄悄地告诉了我最要好的一个同伴。结果,没几天,大家都扎上了这种玫红色的发带。而我家门口玫红色的胭脂花也总是在我一不留意时就会被人偷摘了——她们都知道我的秘密了,知道那玫红的发带是用玫红的胭脂花染成的,这件事让我对那同伴生气了好几天。
童年在充满了乐趣的玩乐中飞快地流逝。
1982年的夏天,我小学毕业了。一天,在灿烂的阳光下,扎着羊角辫的我正兴趣十足地一个人在自家的小院里玩踢房子的游戏。这是个相伴了我许多年的游戏,没有人陪我玩的时候我就经常一个人玩这个游戏。我用从学校带来的粉笔在自家的院子地上画了几格四四方方的房子,再用那在小溪里捡拾来的螺蛳壳串一串踢房子的用具,一个人专心致志,踢得津津有味,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院门外站了一个发如银丝的奶奶。也不知道那个人在院门外注视了我多久,反正,当我乍一抬头,就看到她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满脸的慈祥。她的笑容感染了我,让我怔怔地望着她有点出神,感觉我们似曾相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佛语里说的缘分。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站在我面前这位一脸慈祥望着我的奶奶,她其实就是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我亲生的奶奶。尽管我快十三岁了才第一次见到她,但是,却并不觉得陌生,我仿佛觉得她是从我身边离开后又回来了。
我与我的奶奶就那样对望着,时间仿佛定格。天生憨厚痴愚的我从来就不会做出主动招呼来者进屋给其让座送茶之类的机灵事。还是我的奶奶先与我开口说话,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回答:“莉妹朵。”乡下人与人报名时只知道报小名,很少用书名,我的小名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而书名却是除了老师和同学还有父母外就无人知晓了。她又问:“你多大了啊?”我回答:“十二岁。”她又问我:“读几年级啊?”我又回答:“五年级毕业。”总之,她问一句我老老实实回答一句,不多说也不少说。她拉起我的手,握了握我的手腕和胳膊,赞扬了我一句:“丫头,长得挺结实的哦。”那是我的奶奶第一次叫我丫头。我不吱声,那时的我经常在太阳底下晒着,黑黑胖胖的,确实长得皮实。她蹲了下来,仔细地将我端详了一阵,然后紧紧地将我拥抱在她的怀里,紧得让我感到窒息,很久她才松开双手,眼里涌动着泪花。
奶奶放开我后,打开她随身带来的提包,说要送我几件玩具,让我挑选。我一看她的提包里有很多好东西,有吃的像什么鸡蛋糕呀、龙须酥呀、兰花根等等,闻着鸡蛋糕的香味,让我垂涎欲滴。也有玩的,有的东西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花花绿绿的也不知是什么。她一件一件地拿起来告诉我,这是万花筒,这是魔方,这是望远镜,这是跳子棋,这是军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