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开虎因为疗伤,寸步不离廖家大院。我的曾祖父一边想起他就唉声叹气,一边又支使下人拿去祖传的金疮膏给他治伤。期间,他的一位朋友来看望他时,见他痛得龇牙裂齿,就给他带来了一种类似雪茄一样的东西,说是吸了可以止痛。开虎试吸之后,果然如他那朋友所言,身上的痛顿时减轻了许多,而且感觉也轻松了许多。慢慢地,开虎竟然依赖这东西为他止痛了,直到他的伤痊愈了,他还想念那种特别雪茄的味道。他的朋友告诉他,这其实是用烟土制成的一种东西,常吸会让人上瘾的。开虎此时其实已经有些瘾头了,他求他那朋友带他去买这种东西。
于是,他的这位朋友带着他进了逍遥阁,洪江城里最大的烟馆。平日里,开虎也知道这洪江城里有不少大烟馆,但是,因为我的曾祖父对儿女的家教甚严,绝不允许他们染指。所以,尽管开虎知道,这大烟馆里是另一个世界,他也有朋友从事着这行买卖,但是,他却从不涉足。谁知道,他一进门,那管事的人立马就认出了他,左一声虎哥右一声虎哥,几乎把他捧为皇帝,并说,小店能迎来虎哥的光顾,真是不胜荣幸。那管事的马上吩咐下去,安排好了雅间叫人送上了上好的大烟,说这一次算是请虎哥的客,欢迎他常来。
第一次吸食大烟让开虎体会到了从未体会过的舒适与痛快,也让他忘掉了一切烦恼,从此以后,他就恋上了这里,成了这里风雨无阻的常客。这逍遥阁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要不是为了隔三差五地回家取钱,他连家都不用回了。
殊不知,逍遥阁那朱红的大门就像是大开的老虎口,它不知道吞掉了多少人的血汗钱;那支细细长长的烟枪是个无底洞,纵然是万贯家财也永远填不满它。自从开虎恋上了这里,他的钱财就如流水般花花地流进了这逍遥阁。
8
公元1944年,也就民国三十三年六月,湖南省立第四中正医院由常德迁来洪江,更名为省立第十医院。1947年2月,又称湖南省洪江医院。这是一家以西医治疗为主的医院,给病人治疗时服用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药丸,或者是对病人给予注射液注射,根本就不会用到那些中草药。
自从这个省立医院迁来洪江以后,我曾祖父的医所生意就大不如前了。许多人都相信西医里的盘尼西林,也就是青霉素,认为那是一种神奇的白色粉末,只要注进了人体内就会产生神奇的效果。人们对千百年来民族传承下来的中草药产生了厌倦,认为它见效也没有西药那么快速,既要熬制,又要忌口,真是费时费力又麻烦。
我的奶奶凤丫头自从女校毕业以后,平时主要待在那医所里,与他的父亲打理着医所内的事情。从给病人看病,到配药,事无巨细,她都与店内的伙计一样亲力亲为。为了方便病人,她还率先提出在医所内设置炉火为来此拿药的病人免费熬药,这让曾祖父这个医所又赢得了患者的口碑。
眼看又是一年年底到了,曾祖父的医所要进行常规的盘底了。早在前几天,曾祖父就交代了医所内的伙计,叫他们在这一天里要全部来店里,不得有误。可是,等到大家都到齐了,却还差一个人没来。那人叫诸枭员,是一个专管贵重药材的伙计。大家不再等他,先开始盘底了。
店里好几百种草药,都要一一过称再登记,可想而知,这一天是多么的忙碌。等到天擦黑,大家才将所有的药材盘点完。我的奶奶凤丫头与他父亲将盘底的单子与出货的单子一结算,才发现,原来贵重药材如鹿茸、人参、麝香、虫草等相差悬殊,对不上账。联想到伙计诸枭员一天没来医所,父女俩都想到这事与他有关。凤丫头决定去他家里找他了解情况。
诸枭员的家在城郊的带子街,那里居住的多是些靠卖苦力和手工艺为生的贫苦人家。走进那窄小的街道,两旁都是低矮的木棚屋,拥挤破旧。凤丫头向左邻右舍打听,终于找到他家。当敲开那低矮的木门,好大一会儿才看清在那昏暗的屋内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在家,是诸枭员的母亲。凤丫头报上姓名,老人家立马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摸索着给凤丫头找板凳让座。见此情景,凤丫头不知如何开口,她只好问诸枭员是否在家。一提起她的儿子,老人家就满腹怨气。她指着街外的巫水河说:“这个挨千刀的化生子!最近经常与一群放排的排估佬在一起,被一个常德来的船妓迷了心窍,天天像鬼迷心窍般往那里跑。”凤丫头一听就明白了大概。
这巫水河边还有沅江河岸,经常会有那些花船停留,一到晚上,船里就灯火通明,里面有许多从常德贵州等地顺水而来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吸引过往的男人。也只有排估佬和那些苦力工才会光顾那样的花船,因为这些船妓要价比城内青楼里的女子便宜。毋庸置疑,诸枭员是监守自盗,将贵重药材偷偷摸摸地卖了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了。凤丫头看到那双目失明的老人生活窘迫,不想再跟她提医所的事。正欲离去,忽然看到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年画上记了一行行的字,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发现问题了。原来那记的都是账目,内容是某年某月某日某药行收到某药材多少两,那些药材正是医所内盘底后短缺的。诸枭员在将这些账目记上去的时候肯定从未想到有一天东家的人会来他家,会看到这些东西。凤丫头不动声色,将那张年画扯下来带回家了,如果诸枭员不认账,这就是铁的证据。
回到家里,凤丫头将了解到的情况与父亲说了,父女俩一致认为应该将这个家贼赶出医所以绝后患。出于仁心,他们并不打算将诸枭员交与警署处置,只想将其赶出医所而已。于是,第二天,凤丫头在医所的大门外贴出一张公告,大意是诸枭员不守医所规章制度,依照规定将他开除本医所。诸枭员远远地望见了这一切,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离去了。我的奶奶根本就没想到,她是放走了一只狼,这只狼在后来若干年里,返回来狠狠咬了她这个东廊先生。
就在这起医所盗药风波刚刚消停,父女俩以为可以喘口气时,更恼人的事接踵而来。
时至年关了,洪江城里显得比平日里要更热闹了些,因为有许多远道而来的人从这里采购年货,还有在此经商的一些外地人也都想趁此过年的时候回老家看看,也在欣欣然地为回家做着准备。同时,商家们该收账的收账,都想在年内将账务结清,不想留待来年添麻烦。这种时候,也是各大小赌场、放贷者最忙的时候了,他们也要在年内将该收的收回来好过年。
一天,凤丫头父女俩正要去医所时,迎面走来了一群人,一看就不是善类,一个个戴着瓜皮帽,穿着黑风衣。他们走到了父女俩面前,不冷不热地说:“廖老爷子请留步!”我的曾祖父不卑不亢地说:“我与各位素昧平生,不知何事惊动各位神仙来此?”为首的那位说:“你是与我们素昧平生,可是你家二公子却与我们关系大着呢!”说罢,掏出一张纸,打开来,递到我的曾祖父手中。原来,这是一张由开虎签字画押的借条,大意是开虎借了高利贷,因无力偿还,现同意将自家的东西厢房都用来抵债。我的曾祖父看到这些,双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他三两下将那借条撕了,对那伙人说:“你们有本事就将开虎拉去抵债吧!房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打主意!想要东厢房,等我的大儿子拿枪回来跟你们说!”那伙人见廖老爷子发脾气了,且都知道他有个在重庆国民党部队里当官的儿子,也不敢造次了。
出门就碰上这些乌合之众和扰心的事,我的曾祖父觉得很是扫兴,于是气呼呼地折身回家了,让凤丫头一人去了医所。谁知道,不顺心的事接二连三。等他走进家门还未喝完一杯茶,进来了一个人,让他感到很是突然。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家杨成德,凤丫头未来的公公。我的曾祖父心里纳闷:这一不过节二不过生三没邀请,不知亲家来此有何意图?一阵寒暄之后,谈话切入了正题。因为不知道来者何意,我的曾祖父没有先开口,还是客人先提起。只听得杨成德说:“前些日子令郎开虎到我家,说府上意欲尽快让凤丫头完婚,彩礼已烦请令郎带来了,只是完婚之事,我想与亲家作细商议。因为犬子奉命在前方作战,一时半会回不来,若要完婚,能否让我的二儿子代替接亲?”听完对方所言,我的曾祖父这才明白,原来是开虎背着全家人去凤丫头的婆家收了彩礼。而这彩礼却未见踪影,显然是被开虎挥霍一空了。明白缘由后,他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逆子!逆子啊!我的曾祖父在心里痛骂着。如果不承认收彩礼之事,不仅是丢了他的老脸,也丢了凤丫头的脸,这让凤丫头以后在婆家怎么抬得起头啊?我的曾祖父打落了牙只有往肚里咽,他强作欢颜,说:“那还是等令郎回来再说吧,毕竟定亲时他亲口说过的要亲自来迎娶凤丫头。”于是,两位长辈又互相交换了儿女的年庚八字,意欲请当地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向瞎子给合一合八字,并择一个黄道吉日完婚。
送走了亲家,我的曾祖父赶紧着人去找开虎,他要让开虎当面对他解释。
下人赶快出门四处打听搜寻,什么烟馆、赌场、青楼都去打听了,可是却不见踪影。当问到有些是开虎欠了钱的人,他们还会说:“我还在找他呢。”确实,这年关将近,不光是家人在找他,那些给他放高利贷的人也在四处找他。可是,开虎就像那泥鳅跑进了沅江——没了踪影。
年三十夜,团圆饭在桌上都快凉了,也没见开虎的影子,家人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开虎真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这一失踪就是几十年,连二位老人辞世也未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9
人类历史的发展,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必然与偶然交汇的结果。有古人云: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话用在国共两党在中国现代史上的关系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为了中华民族的存亡,国共两党曾两度合作;但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与命运,他们又几度势不两立。
当时间推进到1948年上半年的时候,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抗日战争胜利时中国所面临的“两种命运、两种前途”已泾渭分明:国民党的战事已是强弩之末,蒋介石一意孤行的独裁、专制统治行将被推翻;共产党历来倡导和致力于建立民主联合政府的新政权,随着人民解放战争的迅猛推进而提上议程。人民解放军在各个战场上继续发动攻势,并相继取得胜利。
1948年对于即将解放的新中国来说是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在望。而这一年对于廖家大院的人来说,却是他们命运的分水岭,从此以后,他们结束了安逸的上层人的生活,步入了颠沛流离命运多舛的岁月。
年初,开虎的失踪便是这一年不寻常的开始。我的曾祖父为了寻他,报警署,贴悬赏,什么方法都想尽了,只差没把洪江城掘地三尺了,连沅江与巫水河边上下十里内也派人全部搜寻了,可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全家人对他的失踪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当然,他们都抱着美好的愿望,认为他还活着。事实上,他也确实还活着,而且开始了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生活,这都是后话了。
冬去春来,春风又绿江南岸,当又见那檐下的春燕忙着衔泥筑巢时,当庭院里那棵光秃了一个冬天的芙蓉花又开始发新芽时,全家人都知道,凤丫头的生日就要到了。大家都将她的这个生日看得很重,因为他们都知道,过了这个生日,她就会嫁到婆家去了,从此以后就是杨家的人了。女儿是父母的客,是做了十八年的客,我的奶奶曾这样对我说过,是客都会有离开父母的一天。
生日这天说来就来。晚上,光从餐桌上丰盛的四碗八盘就看得出家人对凤丫头的心意。我的曾祖父还将一瓶珍藏了多年的女儿红拿出来了。就在大家将举杯共祝凤丫头生日快乐时,不早不晚,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进门就连连道:“恭喜恭喜!我是来为凤姑娘祝生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凤丫头未来的公公。只见他双手提着用两指来宽的红纸条绕着的大包小包礼品而来,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凤丫头连忙起身为他让座,吴妈赶紧添加碗筷。
在客人面前,家中女眷包括凤丫头在内,用餐都点到为止便告退,只留下两亲家在细斟慢酌。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杨成德向我的曾祖父说明了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原来,他是来向廖家送帖子的,来告知选定的完婚日子,并一再强调,这日子还是他的儿子玉贤自己挑选好托人带信来的。我的曾祖父一看那时间,就在下月,离现在不过一月有余,有点仓促。幸好平时有所准备了,不然到时就会显得狼狈了。
第二天一早,一送走亲家,我的曾祖父与曾祖母就为了我的奶奶出阁而忙碌起来。大到家具被褥,小到首饰嫁衣,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