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第一个走出来,家里人都跟在她的后面。她颤颤巍巍,急急忙忙地移动着她的三寸金莲来到她那分别数年的儿子面前,第一个伸出双手抚摸着他的双颊,口口声声说:“黑了,瘦了。”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又收回双手,慌乱地擦着自己的眼泪,笑起来了——真正是喜极而泣。
与围绕在身边的亲人一一见过之后,开龙发现,唯独不见自己的父亲。他不禁转动双目四处搜寻。这时,从中堂里传来一声拉长了听似咳嗽的声音,威严而响亮,开龙知道,那是父亲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自己的父亲正手捧一杯茶,端坐在中堂正中位上。开龙快步向前,叫一声:“爹爹,我回来了。”我的曾祖父“嗯”了一声,对开龙和他的朋友杨玉贤说:“坐吧。”杨玉贤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向我的曾祖父请安,并说起几年前他的父亲有幸被我的曾祖父救起的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曾祖父这时才知道这个含蓄内敛并不张扬的年轻人原来是当年那位商人杨成德之子,顿时,心里多了一份亲切感,忍不住对这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多关注了几分。接着,吩咐佣人吴妈准备客房。吴妈正好双手托着茶盘上茶来,我的奶奶凤丫头从她手中接过其中一杯茶,双手端着送到了杨玉贤面前。杨玉贤双手接过凤丫头送来的茶,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人儿,心情激动无比。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对我的曾祖父说:“廖伯不必麻烦,晚辈还要赶时间回家去见父母。三天后定再来拜见伯父伯母。”因他说的有理,曾祖父也不强留,吃过中饭后就让他回家去了。
接下来几天,廖家上下都沉浸于亲人团聚的喜庆中,加上抗战胜利,真是喜上加喜。谁也没将那杨玉贤说的三天过后定来拜访之事放在心上。
三天后,当廖家上下刚用完早餐没多久,大门外就听见有人在喧哗,高声呼着:“博予老兄在家吗?”我的曾祖父迎上去,见是本地声高名望的刘安庆油号的老板刘松修,连忙请其上坐,看茶。刘老板坐定了,品一口茶,然后才开口,说:“今日早上起床,见喜鹊喳喳叫,在那枝头闹,我想定是有喜事临门,只是不知这喜事花落哪家啊。”曾祖父知道这刘大老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随了他的话说:“松修贤弟光临寒舍,便是愚兄的喜事啊。”那刘老板“呵呵”一笑,说:“老兄,你还真说对了,这喜事就在你家啊。”话说到这里,我的曾祖父不能不认真起来,他问:“这平常日子平常人家,不知喜从何来?”刘老板说:“有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有人让我保媒来求你家凤姑娘啦。”我的曾祖父心里一惊,平时虽然也有人借人之口来向自己打听女儿的年庚八字,但只因女儿尚小,还没人正式提亲,今天不知是谁敢这样贸然行事?
敢这样出其不意先声夺人的人不别人,正是那三天前说要再来拜访的杨家儿子杨玉贤。此刻,只见他身穿新衣服头戴礼帽,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地站在廖家大门口,在他的身后,是八抬扎了红绸缎的礼品。他站在大门外,躬身作揖大声说:“老伯,晚辈这厢有礼啦!”我的曾祖父被此突如其来的事扰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而廖家上下此时闻声都出来了,目睹了这一切,也明白了大概。街坊邻里们也都闻讯赶来看热闹了,他们都知道了有人在向廖家的凤姑娘提亲了,都想看清楚廖家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了何等人家。一时间,大半个洪江城里的人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盏茶的工夫,我的曾祖父口中叼着烟杆,在中堂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没有开口说话做决定。吊在烟杆嘴下的那块羊脂玉随着他的走动而晃动不止,仿佛体会到了他那颗不安的心。而那位保媒的刘大老板也不急不躁,慢慢品着茶,静候佳音。站在门外的杨玉贤更是老老实实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等着他未来的老丈人发话。
走了大约十来个来回了,我的曾祖父停下脚步。他扭头仔细打量了一阵那门口的小子,也就是我未来的爷爷,见他坚定不移地立在原地,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等着他发话。我的曾祖父又开始在中堂里来回地走了。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也许正作着激烈的斗争也未尝不是。又走了三五个来回,他终于停下脚步,说:“凤丫头呢?凤丫头哪儿去了?”他也许是想要征询一下凤丫头的意见。此时的凤丫头早已羞红了脸躲在她的闺房里,任凭外面风起云涌,她自岿然不动。
一直没有吱声的刘大老板这时发话了,他说:“我听说,你家凤姑娘其实早就收下了人家的聘礼了,而且还是在老兄你的允许下收下的。”我的曾祖父惊讶地说:“松修贤弟,你我都是场面上的人,你这红口白齿的可不能信口雌黄啊!我家凤丫头什么时候收过人家的聘礼了?”刘大老板于是招呼杨玉贤进来,让他拿出他身上戴着的玉凤,说:“博予兄,你可知道,这玉凤与玉凰是杨家祖传的宝物,是不可分开的一对呀?”见到那玉凤,我的曾祖父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这小子他爹是早有预谋啊!而此次的先斩后奏,显然又是杨玉贤与刘松修商量好了的,有备而来的,有意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啊!我的曾祖父心里想着。转念又想,如果他们不是这样做,自己也许还下不了决心将凤丫头许配给他。
就这样,在本地声高名望的刘松修老板的极力撮合下,我的奶奶与我的爷爷的亲事总算是订下来了。我的爷爷承诺,三年后,也就是我的奶奶年满十八岁后,他将用八抬大轿来迎娶我的奶奶。廖家上下当即就忙着宴请亲朋好友,广而告之这一喜讯。
7
民国时代,洪江不仅仅是云贵川湘等地商贾之间货物流通必经之地,还是云贵两省的物资划拨中心。由长江水运而来的货物到此上岸,改由陆路运输,可想而知,那水运码头是何等的热闹。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洪江人口激增到十六万,资金流动仅次于省城长沙,号称“小南京”。城里有十八家报馆,二十三家钱庄,三十四所学堂,四十八个半戏台,五十多家青楼,六十余家烟馆,上百个店铺,近千家作坊。弹丸之地云集了如此之多的行业店铺,其兴盛繁荣之状如盛世长安。
洪江地处西南咽喉而控七省,很早就成为南方水上丝绸之路的一颗明珠。浩浩皇木,滚滚洪油,黑黑的烟土,媚人的船妓,使这座沅水边的城市有了数百年的繁华。明末清初资本主义萌芽阶段,是旧时洪江的鼎盛时期。全国十八个省,二十四个州府,八十多个县的商贾、游客和流寓之人纷至沓来。康熙二十六年,文人王炯在他的《滇行日记》中有“烟火万家,称为巨镇”的记载,并以“商贾骈集,货财辐辏,万屋鳞次,帆樯云聚”来形容他眼中的洪江。那年月十大会馆、五府十八帮云集一时。本省的有长沙馆、常德馆、太平宫。外省的有绍兴馆、福建馆、四川会馆,江西人的万寿宫,安徽人的新安馆。平常叫做宝庆馆的太平宫,是邵阳人的杰作。
繁华的洪江不仅仅是一座商城,更是一个大舞台,一个白天黑夜连轴转的大舞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上演着自己的主角戏,同时又客串着别人的配角。夜幕降临时,在红灯笼的暧昧灯光照射下的洪江是那些青楼女子与船妓们的舞台。她们娇声嗲气,轻歌曼舞,风情万种,让男人们心旌摇曳,魂不守舍,最终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沉醉在温柔乡里。当夜灯渐次熄灭,闭上它们的眼睛,也就意味着夜的舞台落幕,这时她们就该轮场休息了。
白天,最先进入舞台的是那些居家的女人们和那些油店布店手工作坊等等各行各业的生意人。女人们在天刚亮时就起床,洗漱完毕后,首先会提着一桶全家人头一天换下来的衣物,“吱呀”一声打开那一扇扇窨子屋的大门,向巫水河边走去。在那清清的巫水码头边,女人们用棒槌和着洋皂,将衣服一件件漂洗干净。此时巫水河的码头上一声声“啪啪啪”的槌衣声如晨起的交响曲,惊醒了仍沉醉于昨夜灯红酒绿的美梦中的洪江,也惊得各个店铺的大门依次打开。洪江城里白日繁华的一天拉开了序幕。
当巫水河边的交响曲渐渐消失,女人们回到家里,接着,就可见到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用不了多久,在那些七冲八街九条巷深处的人家里,餐桌上就会摆上各色各样的早餐。
廖家大院内的早餐跟平常一样准时开餐了。自从开龙一家三口去了重庆,每一次用餐时,都会让人感到寂静了许多,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今天更是让人觉得寂寥了些。仔细一看,原来是开虎还没来用餐。我的曾祖父吩咐佣人吴妈:“去,叫开虎来。”吴妈恭敬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向西厢房走去,却被开虎媳妇制止了。开虎媳妇吞吞吐吐地说:“爹爹,开虎昨晚压根就没回家。”我的曾祖父赶紧问:“没回家?怎么回事啊?”开虎媳妇是个忠厚之人,她低声回答说:“不知道。只是发现他最近经常通宵不回家,有时两三天不见人影。”
我的曾祖父根本就不会想到,他的小儿子开虎,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言听计从恪守家规的儿子开虎,此刻正躺在洪江城里那家有名的逍遥阁里乐不思蜀。逍遥阁是洪江城里最大的烟土馆,进出这里的人都是出手不凡的大家。他们将大把的银元掷在这里,图的就是躺在榻上时那种吞云吐雾似神若仙的感觉。他们享受着这里狐媚的女人扭动着腰肢嗲声嗲气地递上点好了的烟枪,忘乎所以。
其实,开虎成为这里的常客已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的镖行解散了,他觉得无所事事,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一日,他正嘴里叼着烟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时,遇到了他昔日镖行里的一个护镖士蒋五。蒋五一见开虎,开口就称虎哥,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好好精神一下。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洪江城里的一个赌场,这里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初来乍到,开虎只是动眼不动手,他看到有的人一本万利,几局下来,眼前薄薄的一沓钞票变成了厚厚的一沓钞票欢天喜地满载而归,着实让人眼红。那蒋五其实就是这赌场里一跑堂的,他察言观色,见开虎心有所动,就说要请开虎的客送他筹码让他试试手气。盛情难却,开虎伸出了他的手,踏上了万劫不复之路。不知真是开虎手气好,还是蒋五有意安排,反正,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开虎连连得胜,这让他兴趣越来越浓。
可是,赌场无常胜将军。一段时间后,最初那段常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开虎几乎是逢赌必输,而他又不甘心自己如此输下去,心中总抱着一个念头:这一次肯定能赢!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为了更快地赢回所输掉的,他的赌注也是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身上已没有钱可赌了,他押上了自己住的西厢房。结果可想而知,他又输了。走出赌场后,想起自己将房子都赌掉了,他不敢回家了。
一天,我的曾祖父正在庭院里逗着他的孙子玩,突然进来了几个人,一脸横气地问:“这是廖开虎家吗?”我的曾祖父冷眼看着这些眼生的人,说:“这是我的家。”那些人说:“老爷子,想必你就是开虎他爹吧?也好,跟你说也一样。你们家二少爷欠了我们老板钱无力偿还,已将他的西厢房抵押了!白纸黑字在这儿,你自己看吧。”我的曾祖父拿起那张签字画押了的纸一看,不错,上面是有开虎签的字,是他欠了高利贷无力偿还,要将自己的西厢房抵押以还债。我的曾祖父手持那张纸,气得双手发抖,脸黑得像包公。那伙人见状却扬长而去。
后来,曾祖父叫人带话给那讨账的人,叫他们带上开虎一起来,当面还钱给他们。那时,开虎因惧怕面对他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几天后,当那些人簇拥着开虎踏入廖家大院时,大家看到的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开虎,早已没有了几年前的英武之气。曾祖父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曾祖母却只有在一旁抹泪。
曾祖父将那伙人要的钱一文不差地数给了他们,然后喝令他们滚。等他们都离开了廖家大院,曾祖父关上大门,然后命令开虎在中堂内面对祖宗的牌位跪下,又快步从房内拿出一根竹条。那是一根在廖家大院里放了几十年的竹条,两指多粗,一米开外长,几十年来一直放在二老的卧室里没有用武之地。曾祖父右手牢牢地握着那竹条,高高地扬起手,狠狠地抽向开虎。一边挥手抽打,一边气呼呼地骂:“逆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会知道粑粑是米做的!”——在洪江,有一种老少皆知的小吃叫糍粑,它是用糯米在锅里蒸熟了,再经过俩年轻力壮的劳力的千锤百炼而做成,是经历了蒸煮锤打才成柔和圆润的粑粑,所以,洪江人教训人时就会以此为据,乃经典方言。最开始,竹条落在开虎身上,还能听到他鬼哭狼嚎般的叫喊声,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低沉的呻吟——他已痛得失去知觉了。而那根竹条为了他,也已经肝肠寸断粉身碎骨了。这是我曾祖父第一次如此大动肝火,全家人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劝阻。直至老爷子丢掉手中的竹条残片,大家才敢上前将开虎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