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我的祖国,昨天你还是那么的强大,雄踞在这天地的东方,让强秦望而生畏,让其他五国顶礼膜拜,可是在一夜之间,你就沦为了天下七国之中的弱者,你失去了四十万的精英,失去了战争中最蓬勃的力量,从今以后你还拿什么与其他国家抗争?赵国,我心中最神圣的赵国,难道你真的会从此消亡?
赵忠和239名被释放的俘虏狼狈地奔走在路上,三天两夜,水米未进。等他们遥遥地望见邯郸的城门,每个人的心都在哭泣,都在呐喊。城门愈来愈近,他们的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这时,队伍中不知谁发出哭声,那哭声犹如从堤坝底部蚁穴中渗透出来的一滴水,落在沉寂的湖面,发出轻轻的脆响。随即哭声便如洪水冲垮了堤坝,泛滥开来,引起哭声一片。这些死里逃生的孩子,缘何能承受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饥饿、寒冷、死亡本不该他们这个年龄所经历的,他们都经历了,不该他们承受的,他们也承受了。现在,他们又要以俘虏的身份回国报信,他们的尊严何在?他们的大王会怎样处置他们?他们的亲友会怎样看待他们?
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士兵无法抵抗内心中的强大压力,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满口喷血,脸上却洋溢着如释重负的微笑,他含糊的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只有赵忠听出来,他在说:“娘,儿没给赵国人丢脸!”
这些士兵年龄最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只有十四五岁,在他们尚未成熟的思想中,荣誉胜于生命。见这个士兵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其他士兵也要效仿,包括赵忠。这时赵忠眼前突然闪现出赵括的影子,赵括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他,令他不寒而栗。他立即大喝一声:“慢!”众人停住了咬在舌尖上的牙齿。赵忠铿锵有力的说:“大家听吾一言,咱们赵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要是咱们都死了,咱们赵国就绝种了,谁还会为死去的父叔、兄弟报仇?”
赵忠的话语惊醒了这些要做傻事的少年,他们放弃了死亡的念头,进入都城,向赵孝成王报告了赵军全军覆灭的噩耗。
这一夜赵国都城邯郸家家挂孝,户户嚎丧,整座城市,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有寡母者,无法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事实,悬梁自缢者甚多。天公不胜其哀,深秋降鹅毛大雪,平地三尺,为赵地史来罕见。
赵忠回到府上,向伯母、堂嫂哭诉前线一切,堂嫂闻夫君赵括身亡,痛哭失声。赵母公孙氏斥之曰:“汝公爹马服君在世时曾对吾言,不可以以此子为将,若为之,亡赵者必是此人,为此吾曾劝说大王,孰料大王不听,今果然如此,何须为此哭之?其亡赵人四十五万,乃是赵国千古罪人,此一支还有何面目姓赵?居于都城?不如姓马、姓牛,世代为农!”
当夜赵母携带儿媳子孙迁出马服君府,改为马姓,投往齐地而去。当今天下马姓之人除少数民族者,其他汉人多为赵括后裔。
赵忠率妻子楚娥、小弟赵成亦搬出马服君府,回到自家老宅,清理出正房,悬赵括遗像于正堂,杀三牲以祭祀。夜里,赵忠经常伫立于赵括遗像前,思索那个泄露赵军进攻机密的人是谁?如果没有这个人的泄密,惨败的一定不是赵国,而是秦国。这个人出卖不仅是四十五万赵军兄弟的生命,更是整个赵国的前途。他想把这个人揪出来,啖其肉,饮其血。思到深处,他夜不能寐,涕泪交流,妻子楚娥劝其曰:“夫君,括将军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夫君何苦如此?折磨坏自己身体,如何替括将军报仇?”赵忠乃不语。
时赵人认为赵括误国,怨以尤甚,每日都有殇夫逝子妇人,来到赵忠家院外詈骂,或投掷石子,或投掷土块,闹得赵家鸡犬不宁。赵忠、赵成兄弟二人心生不愤,常欲持刀出来恐吓,都被楚娥劝阻,楚娥曰:“长平一役,国中青壮男丁尽失,家家挂孝,户户发丧,夫君侥幸逃生,得以不死,国人自是怨怒,夫君何须计较?日久其愤自平。”赵忠乃不言。
长平之战的胜利,激发了秦军统帅白起的更大野心。这个手上粘染上百万人鲜血、身上背负上百万条人命的人屠之王上书秦昭襄王,请求率军东进,一举灭赵。但是在长平战争中,秦军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已是元气大伤。况在此战役里秦昭襄王举全国之力,十五岁以上男丁皆赴战场,由此也造成国力空虚,人心不稳,所以秦昭襄王从政治稳定、人心向背的大局出发,暂时没有批准白起的请求。
赵国失去上党,西南门户大开。秦军距赵国都城邯郸不过三百余里,秦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朝发夕至。赵国青壮男丁尽丧,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根本无力抵抗,因此赵国人在沉痛之余,人人自危,极度恐惧,嚎啕之声彻夜不绝。
赵忠更是担心白起兴兵伐赵。经过长平战火的洗礼,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上不仅具有了超人的胆识,也稍稍有了些谋略。他经过一番思考,决定联络那些从战场上与自己一些侥幸逃生的少年,组成敢死队,偷渡秦国,刺杀秦昭襄王。只要秦昭襄王一死,白起必定撤军,赵国之险顷刻可除。
赵忠第一个要游说的人是辛武子。辛武子的父亲曾是赵忠伯父赵奢麾下裨将,早于赵奢去世,他生时与赵家关系如同兄弟,死后两家亦有往来。在马服君府赵忠曾与辛武子有过数面之缘,且一同玩过击壤游戏。
赵忠只身一人,来到辛府门外,见辛府大门紧闭,使以指叩门。良久,才见一身穿布衣的中年妇女,满面愁容的打开院门。赵忠上前,深施一礼,问:“敢问夫人,此可是辛武子公子府上?”
妇人见赵忠身着锦衣,料是贵胄公子,还礼道:“喏,此家正是辛府,敢问公子你是——?”
赵忠如实回答:“在下马服君之侄,赵忠!”
妇人听到“马服君”三字,脸色骤变,起身直奔门内,一边掩门,一边说:“原来是倒霉的赵家,整个赵国都被你们家毁了,还有脸出来见人,羞也不羞?”说完,还从门内向外啐出一口唾沫,喷在赵忠脸上。
赵忠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妇人会如此无礼,从她的装束上看,她无非也就是辛家的一名下人,她敢如此对待赵家?这充分表明了辛家对待赵家的态度,同时也代表了整个赵国人对待他们赵家的态度。赵忠在这一瞬间,他方明白伯母一家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投往齐地去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原来是伯母早已料到赵国人不会容忍赵家,这才忍痛割爱而去。想想他们赵家,自马服君赵奢起,两代为国尽忠,如今却落到遭人唾弃的地步,着实令人扼腕叹息。最为可怜的是堂兄赵括,在强秦大兵压境时,不顾个人安危,临危受命,最后战死疆场。非但得不到国人的同情与赞扬,还要蒙受不白之冤,抱憾千古,这太不公平了!赵忠想到此处,义愤填膺。他要进宫去找赵孝成王,向赵孝成王陈述,长平之战的罪责不在赵括,而是在于有人向秦军泄露战争机密,在于军队后援不足,以免太史令误信世之传言,把堂兄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赵忠想到这里,径奔赵国王宫。刚至宫门处只见四匹快马拉着香车从宫内驶出,车顶华盖如伞,车内肥头大耳、载着朝天冠者正是赵孝成王。
“赵忠叩见大王!”赵忠迎着赵王车驾而上,当街跪倒,大声呼叫。
车夫勒住奔马,赵孝成王在车内一颠,面露不悦,沉声问赵忠:“汝是何人?找寡人何事?”
赵忠大声说:“臣乃马服君之侄,百夫长赵忠,今日面见大王,有一事向大王说明!”
赵王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有事快说,寡人还有要事要办!”
赵忠掷地有声的道:“臣随马服子赵括抗秦,为百夫长,时刻不离括将军左右,括将军出奇兵袭敌,本可以制胜,取秦将之首,但是不知何人泄露军机,致使吾军反被敌军牵制,一败涂地,括将军为国捐躯,其罪责实不在括将军,请大王诏告天下,为括将军正名!追究那个泄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