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小年,大地开始逐渐回暖。
一年四季中,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如果单单是这样,那么每天归家的必经之路——那条宽敞的街道就会褪去那浓重黯然的灰色,变得璀璨耀眼.这时,我会去摸沥青,摸一下,再摸一下,那种感觉不会有黏人的潮湿,不会有扎心的灼热,有的只是轻柔的温暖。
喜欢这样走过它,然后会看到我家的房子,接着是我家的大门,越来越接近。进门前,回过头再朝那条路望几眼。
这些,仅仅是我的幻想而已,无数次的向往,却从没实现过。
应当说,对于我,所有人都有特殊的对待。出生时,我就四肢发软,站立不稳,扭曲的面部经常挂着一绺涎水。包括妈妈在内,几乎所有亲人都祈祷我患的是小儿麻痹症,但医生化验出来的结果是:脑瘫。
这像是一个天大的玩笑,让我看到,把我围在中间,围着一个圈抹泪的人上演了一出闹剧。四岁时,我最后一次服用了糖丸。我的记忆中,妈妈端着有半碗凉开水的瓷碗,上面飘着几粒白色糖丸,盛起一粒喂到我嘴里,糖水顺着我嘴角也流了进去,虽然很凉却真的很甜。我没有哭闹,妈妈就盯着我看,眼睛里说不出是空洞还是悲哀。
我很讨厌上学,因为很多人都称我为畸形人,虽然这并不是在开玩笑,但那种嘲弄的语气却让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小学和初中是我最难熬的阶段,那时候没有什么康复机构或特殊教育学校,亲戚朋友都反对让我上学,我妈妈就说了一句:“我家娃子不傻,既然不傻为啥不能念书?”
恶狠狠摆在妈妈面前的是,我瘫软无力的双腿,肌肉萎缩的胳膊,还有像爪子一样不能伸直的手指。因为我的拖沓,妈妈每天都让我趴在她背上,在班级里让我落好座才能松口气。这期间唯一让我害怕不安的,是同学们那异样的眼神,还有私底下的窃窃私语。越害怕还越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小学六年,我与妈妈近乎形影不离。只有在傍晚,妈妈把我嘱托给外婆就独自出门,外婆把我搂在怀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有一次,外婆早已鼾声四起,,窗外楼下的野猫像婴儿一样哭泣着,房间一片漆黑,猫的叫声愈发凄厉。外婆浑然不觉,直到我抽噎起来,她竟立即停止打鼾,蹭地坐起打开台灯。泪水打湿了我这半边的枕巾,“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啊?”我抽抽搭搭地问外婆。外婆一把裹紧我:“不会的乖娃儿,妈妈很快就回来了。”那声音同样颤抖无助。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白天照顾我,夜晚则去工厂熬夜加班。难怪啊!我总看到妈妈那么嗜睡。和别人不同,妈妈不会把我当成怪物看待,她不小心在课堂上打盹发癔症时,还紧紧握着我的“爪子”不丢。妈妈背了我六年,贴着我身子陪读了六年。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失去妈妈,或许是很少见过爸爸的缘故的吧。我曾小心翼翼的问过妈妈,可妈妈总很避讳提及爸爸,只说爸爸是去外地工作。
上了初中,班上又多了几名爱捉弄人的小鬼。我对此也已习以为常,就顺其自然吧。我的座位永远是固定不变的,靠近窗户,可以看到风中摇曳的树叶,可以望到翔飞在天际的鸟儿。平常体育课我也只能待在空荡寂静的教室里,从窗子探出脑袋往下看,看到同龄人做游戏,踢足球,打篮球。。我的思绪也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随着他们的身影在操场上有来有回。我很羡慕,因为我做不到,凡是我做不到的事情我都会羡慕甚至奢望。
我能坚持去面对他们,以一个异类的视界去看那么多人,看整个世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凭着妈妈那句话:我不是傻子。我的脑子虽出了问题,但我并不傻。让我揪心的是,如果有谁考试成绩排在我的后面,就会有一批人对他进行冷嘲热讽。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爱学习的啊,可所有人都铁定不会承认自己连“傻子”都不如的。
那个受到讽刺的人最后必定会找到我,面红耳赤的与我吵起来。有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呜呜的吐出难以辨听的几个字:“我要去找我爸爸收拾你。”那人更加有力的回击:“你有爸爸吗?你爸爸在哪你知道吗?他又去了找了个女人,那个女的看着比你妈妈年轻漂亮多了!你走到哪都不会有人喜欢你,你爸爸都不要你了!”
听到最后几个字,我直感到一阵阵晕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把桌子推翻了。我歪着脖子呜呜地叫着,一簇簇泪水从眼里滚出来。很多人挤过来抓住了我,抱住了我,弄疼了我!可我当时不感到疼,也全然不顾那些平日里欺负我的人怎么在远处看笑话,“喂,现在不是流行歪脖照吗?”“你看他,哈哈哈,他那五官扭曲的脸上是在哭还是在笑啊?”
我只想抓住那个家伙,然后撕烂他的嘴巴。
突然有一天,没人欺凌我了,班主任也经常对我嘘寒问暖。在我要上厕所的时候,还会有好几个同学跑过来搀扶我。我很奇怪这种变化。在我眼里,班主任对我的态度一直很冷淡,班上同学对我的侮辱也视若无睹。
很偶然的,我偷偷听到了妈妈与外公的谈话。屋门虚掩着,露了一条小缝,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姑娘,那条中华烟送去了?”
“是的,拜托他多照顾下小A,送点礼也是应该的。”
“唉,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下,你这小半个月的工资。。姑娘,这点钱不多,你看?”
“爹,我不能要您的钱啊!您自己身体也不好,我们娘俩还要让您费心。”
“拿着!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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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2010年1月13号你在学校门口,一定有一个穿着工作服,裹着褐色粗布围巾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条“中华”牌香烟,行色匆匆地从你身旁走过,往校园内走去。她是那么不起眼,以至于不会引起你的注意,更不会让你感到疑惑。
后来我考入市内有名的重点高中,在我印象当中,这所高中里的学生各个都品学兼优。我也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如愿来到了这所学校。校园里很多女生打扮的花枝招展,男生则英俊潇洒,只有我依旧还是一副怪异的样子,我被妈妈用轮椅推着,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
班上很多同学家里都很有钱,按照现在时髦点的说法就是阔少。他们并不是靠分数挤进来的,而是向学校掏了高价。我只嫌恶他们一点,就是常常出言不逊,“小A,你现在是不是还会跟你妈妈一起睡觉啊?还有,你妈妈给你洗澡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等等诸如此类下流的问题。
我常常缄默不语,并不敢抬眼看他们。我知道,我惹不起他们。
按照校长的说法,我的身份比较特殊,但身残志坚,是全校师生学习的榜样。学校响应了号召,让同学们尽自己所能在学习上,生活上帮扶我。妈妈认为这是好事,也屡次三番登门拜谢过校长。每天接送我上下学的同学都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子弟,妈妈每每见到他们都激动的热泪盈眶,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样看待。
可妈妈不会知道,这根本就是徒有其表。他们表面上对我很亲热,抱住我慢慢搀扶我下楼,在妈妈的目送下推着我远去。可一离开妈妈的目光他们就对我换个脸色,如果没有学校的表彰嘉奖,如果不会因为帮助我而上电视,他们决然不会做出这些事情的。
很多年过去了,妈妈骑着单车又载着我经过这条街道。现在夕阳西下,这条路出奇的没有人。我和她迎着太阳的目光,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我和妈妈的身上。妈妈背对着我,我听到她轻声说:“小A,你饿不饿?等会儿妈妈去超市买给你最喜欢吃的面包和饼干。”我的眼睛里,妈妈并不茂密的头发闪烁着银亮。我没有回答,而是闭上眼睛,静静趴在她的后背上,就算是看不见,妈妈那种熟悉的味道也会安抚我——妈妈永远在我身边。
路中央有两个背影,渐渐融合,融为一体。此刻,柔和的春风也吹拂我的脸颊,妈妈喂了我一颗糖果,我发出呜呜声,那就是我欣慰的笑了。有颗晶莹的泪珠,还有一绺涎水,又咸又甜。
他们都说我是畸人,我喜欢这个名字。
注:“畸人”一词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指有独特志行、不同流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