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晓晨。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具体多长时间不得而知,我坚定地认为他失踪了。他的家人和他的朋友却矢口否认认识这个人。
最后一次见到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蹲在教学楼外那片空地上,地表反射的日光让我实在无法睁开眼睛,我做了个滑稽的动作:把外套脱下来包裹住头。也终于看清了,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样的身体在光照下显得很奇异,但是却很敏感。他抬起头就知道是我,他友好地看着我走到他面前,摇摆的身躯使他哈哈大笑。晓晨的目光把我从陌生人之间分辨出来,我很感激。
我们找好了石凳坐下,说了很多话。时间过得越发惶惑,就这样,他就从我身边消失了。日落让我忘记了时间,同样给我带来了不安。他怎么踏着无声的脚步离开的?离开了多远,多长时间我全然不知。
晓晨的出现是我的幻觉,最后路灯把惨淡的光抛进我的眼里。
也许他早就离开学校了,这里对他是一座监牢。我问,你为什么不想待在学校?
我待在这里就要任人摆布,我听从老师的指示,在别人讨好献媚之前像个机器无休止发热。可笑,我们全校有“多少”学生手脚被绳子栓绑还浑然不知!我还要时刻提防左右,在明白有充分可能发生危险后,尽早仓皇逃散。你说什么危险?你知道这些学生的来路吗?你知道这些学生的心理活动吗?妒恨,欺骗,歧视,阴暗。
说真的,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度认为是胡言乱语。他指着那几个词对我说,这些你都没有,你唯独会伪装。我就此摇摇头,依然不明白。
我去他家拜访过,我印象中他的妈妈是个和善的人,丝毫不让我有所拘束。让我深感疑惑,一旦我走出他家,就是在那道门关上那一刻——屋中就传出他妈妈严厉的呵斥,而对象:就是晓晨。
我趴在门上仔细听,被迫去弄清这对他来说叫做负担的东西。然而自己这近乎白痴的头脑,始终察觉不出什么端倪。
“我真的不要再跟你生活在一起了,这屋子里有你没你完全是两个样子。你去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个人,满屋子都是你的头发,有没有人像你掉头发这么厉害的,我每天都拾掇不清..。反复警告你不要熬夜..。你像个傻子一样不知道该做什么?难怪了,头发都不知道剪,手指甲脚趾甲都不知道剪的人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我每天辛辛苦苦出去工作,回家满屋狼藉.。。你这个祸害人的东西,真的是没有良心啊,我这样干净利索的人,怎么会生出你这个邋遢鬼!你赶紧走吧,是我给你养大的,而你为我做过什么!”
究竟是我自己的原因,每次那扇门咚地合上,他妈妈尖利的口述就从门缝挤出,挤进我的耳朵。我听到了,就不自主地止步,听她讲下去,听她控诉完。我总是默默祈求她不要再说了,我觉得这会让他越来越受伤,从而在厌恶中更加变本加厉。
我渐渐害怕从他家走出来,也害怕再去找他玩了。仿佛这样做可以减速悲剧的降临。
后来我就知道了,他称之为负担的东西,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给很多人添了麻烦,所以很多人都讨厌他。连他妈妈也讨厌。我试想,这是一种多么矛盾的感觉啊。不过这倒合他的意,他们把他看作是一个负担,然后遗弃他,正好成全了他的自由。以牺牲了所有人换来的自由,就永远不会有任何束缚。
没有了莫名的约束,也不会和别人发生矛盾,不会因为性格亦或是生活习性不合被妈妈赶出家门,被室友赶出宿舍。
那么,他消失了就是理所应当的。他是主动办到的。
但现在不能那么快下结论,每下一秒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还有一些疑问,譬如..
在我以为已经遗忘他的时候,他竟出现在我的梦里。也许这就是被自己长久遗弃的梦的遗址。我赫然发现那是他,骑着儿童小三轮车绕着树转圈。他抬起头就知道是我,冲我做了鬼脸咧嘴笑。这种表情是如此自然得体,根本不是伪装与欺骗所能达到的。瞧瞧,他怎么会不认得我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喂”我说,“你怎么在这啊,还骑这个车子.。。”我意识到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你都多大了,骑这个围着树转好滑稽哦。”
“我6岁啦,你来教我骑自行车好不好嘛?”一个伶俐的童声喃喃地说道。
我完全不敢相信,左手抚在胸前,右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晓晨变成了娇小柔嫩的女孩。
我一下子不能说话,但这并没能削弱我慢慢靠近她的本能。我亦步亦趋,以为自己找到了兴奋与躁动的原因。兴奋是他终于出现了,躁动是看见他变成女生后的害怕。
这个曾让自己日思夜想,黯然神伤的男人是晓晨。
我意识到这是个梦。想到自己曾在梦之外,那个复杂嘈浮的世界,为一件难以捉摸的事痛楚,感觉自己丢失了什么,又好像是什么没做到,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心急如焚,然而又一时找不到是哪出了差错。直到某日从那借以发呆的窗户前回过神,看见不远处一对青年男女痴情地搂抱在一起,就像看见了圣洁的天使撒下了爱的启示。我忽而明白:有一个人至今还在等自己。我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我承诺过在找到对方需要的东西时就立马返回到梦里。在经历过几番记起一个梦的痛苦尝试后,我侥幸回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梦境。在发现那仍旧一眼认出自己的等待者后,我不再揉眼,不再讶异,不再亦步亦趋!
我奔向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不像从前那般冰凉,而是炽热,风雨也抵御不了。我真正把她拥入怀中,激动灌注到我们每一个动作里。这里只有我和她,没有第三者,没有情感上的背叛,只有情感上的叛逆。
没错,我爱上了她。尽管她只有6岁,而我20岁。我们都想要说点什么,然而回忆都让我们成了哑巴。除了这里,除了她,我想要去拥抱某人,在那样一种世界里,哪怕是做游戏,当我去拥抱一个人时,发现自己会扑空。无数次我捏着自己的手指确认自己不是鬼魂。
我做了无数个梦,终究无数次留下他在那里。这对他来说根本不公平,我开始尝试进入自己本不愿进入的世界。那里鸟语花香,没有尘埃,只有清新的空气,可以大口呼吸,所有的事物都不会随着时间风化。
可记忆是如此让人痛苦和疯狂。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学校的石凳上,双手环抱着自己。可恶!什么都没能记起来。最后我跟晓晨是怎么分开的,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个地方。
周遭的环境与其说是失望,还不如说是更大的伤害。面对更深的空虚迷惑,一无所有,我忍不住想嚎啕。不少人空空守在启示消失的地点,对着眼前一成不变的事物发呆,寄望启示再度降临。他们会很愚蠢地认为,眼前的东西全都是启示出现的条件。
我起身后,围观者像喷泉样涌注上来,他们对我指指点点。说的全都是我听不懂的话。阳光无情地照射着我,是想要刺瞎我的眼,免得让我害怕吗?不一会儿,人们让开了一条道。透过这条道,我看到了不远处的警车,救护车。他们在拉警戒线,还有的推着担架车朝我走来。
我眼巴巴的注视着他们把我绑到担架车上,并没有反抗。我知道晓晨回不来了,我想这么多人来抓我,我再执拗也是徒劳。我屈从他们,他们要我死我就死,要我活我就活,要我活多久就活多久,要我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看到车轮子就被我压在地上,不停地,孤独地,发疯地翻滚,翻滚,翻滚啊。我流下了许久不曾看到的泪水。
几日后,我通过了一项测试。医生在诊断证明书上写着,姓名:晓晨。性别:男。年龄:20。诊断结果:重性精神病(精神分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