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迁坟的日子,杨家请了人帮忙,再加上李阿婆是在深圳去世的,火化后骨灰下葬,所以流程相对简单,日头刚斜斜地升起来就完成了所有程序。
整个过程中叶棠一直沉郁着不言不语,可是盛森从她颤抖的手指和睫毛知道,她一定在强自压抑着痛苦。
回到家叶棠也一直不讲话,盯着院里的那两棵树发呆,推说自己没胃口,中饭都没吃。
到了晚饭时,杨父喊她,“棠棠,过来喝酒,是舅舅自己酿的米酒,你闻闻香不香,阿森,你喝不喝?”
“阿森酒精过敏,你又忘了。”杨大鹏提醒。
杨父给叶棠到了一大碗米酒,叶棠直接端起来一口气干了,杨母上前想劝,被杨父制止了,“孩子,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喝碗酒,喝醉了哭一场就都过去了。”
“好喝,”叶棠抬头看向杨父,“舅舅,再给我倒一碗。”
“好酒量!”杨父赞叹,于是俩人开始你一碗我一碗的推杯换盏起来。
叶棠只喝的面颊酡红眼神迷离,才忽然眼眶红红地说道:“舅舅,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外婆……是我……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外婆就不会去深圳,就不会客死异乡……”
叶棠泪如雨下,边说边锤着自己的胸口,她为此痛苦了多少年啊,到如今都不能释怀。
杨父喝了口酒说:“棠棠,这不怪你,你外婆自从轻微中风以后就总说自己老了,老天爷不知道啥时候喊她走,早早就把自己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她去深圳之前跟我说,,这次去深圳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只要她能回来就一定要把你带回来,要是她回不来了……让我们一定要记着深圳还有个外甥女,要多跟你联系不能忘了你,她怕你受了委屈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你外婆最爱你了,棠棠,你不要怪自己了,这不关你的事,你这样自责外婆看到也会伤心的。”
“外婆……外婆,”叶棠伏在桌子上大哭,然后抬起头又怯怯地看向众人,翕动了半天嘴唇才轻轻地问道,“外婆要是知道我不是她的亲外孙女,她还会爱我吗,还会吗?”
这么多年来,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一直隐秘地徘徊在她的心上,可是她也只敢在最深最沉的梦境里悄悄地问自己,清醒的时候她连面对这个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外婆知道她不是她的亲人,这世上最爱她的外婆还会爱她吗?
如果连外婆都不再爱她,这世界对于她将是多么可怕而孤独,可怕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怕那个答案会逼疯她,这是她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
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止境地从身体里往外涌,同时奔涌出来的还有痛苦、悲伤、绝望和恐惧,她哭到抬不起头。
盛森走到她身边,把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叶棠抓住他身上的T恤衫,用力到手指扭曲,就像抓住波涛中的一枕浮木。
杨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外婆怎么会不爱你,就算你身上没有我们杨家的血缘,你也是外婆带大的,那也是我们杨家的孩子!”
杨母拍了拍叶棠的背说:“你外婆从深圳回来后常跟舅妈说,说你呀比大鹏聪明伶俐多了,可是又比你妈憨厚,有时候看着眉眼倒不像我们杨家的子孙……她说呀,要真不是我们杨家人倒好了,不知道少遭多少罪……”
“就是,”杨父说:“你看这些年过去了,舅舅还是你的舅舅,舅妈还是你的舅妈,大鹏还是你的哥哥,那外婆当然也还是你的外婆,她当然会爱你,说不定呀还更心疼你。”
“真的吗?”叶棠声音颤抖地问。
“真的!”好多个声音一起回答她。
“真的吗?”叶棠还不相信,一遍遍地确认。
“真的,真的!”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应和,从胸腔传来的振动沿着她的皮肤进入她的心灵。
她心上那道隐秘的疮疤终于穿破黑暗,见到了阳光和清风。
***
迁坟的事情办好后,地主杨大鹏开车带着叶棠和盛森俩人在修文县观光游览。
“我们贵州多山多谷,以前出行难,是出了名的穷地方。”杨大鹏说:“现在不一样了,路修通了,再加上我们这环境好,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就连我们小箐乡也开发了好几个景区,我们龙塘村是生态旅游区,到了春天,这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梨花李花,城里人成群结队来我们这赏花,秋天呢,又来采摘郭田酥李、金秋梨、猕猴桃,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原来我读初中的时候我们家搬到镇上过,后来我拍板又搬回村里,我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大干一场。”
“嗯,确实是个好机会,”盛森点头应和,“旅游业很有发展,我支持你,这儿空气这么好,连我都想住下来不走了。”
“那你就别走啦。”杨大鹏开玩笑说道。
“那要看棠棠走不走?”盛森一脸认真地注视叶棠,叶棠回他一个白眼。
杨大鹏把俩人带到一处景区,指着景区大门道:“我们修文县不仅风景好,还很有文化呢,这处阳明洞据说是明朝王阳明被贬为龙场驿丞时在此居住过,还悟出什么道了……”
“龙场悟道。”盛森应道。
“对,对,”杨大鹏停好车,“你们俩去看吧。”
“你不去吗?”叶棠问。
“我去过好几遍了,里面都是些古人刻的字,我这大老粗也看不懂,还是你们文化人去看吧。”杨大鹏故意给盛森和叶棠留独处的机会。
于是叶棠和盛森俩人去参观阳明洞,洞里怪石嶙峋、石乳凝结,崖上刻有明清民国多位名人所书的诗词,颇有趣致。
因不是节假日游客稀少,叶棠专注地一幅幅碑刻看过去,险被凸凹不平的地面绊倒,幸好盛森扶住了她。
盛森握住叶棠的手,叶棠想挣开,盛森却愈加用力地握紧,叶棠侧目瞪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跟着我到贵州来?”她终于有心力来处理自己乱成一团的感情。
“棠棠,”盛森在幽暗的山洞内认真地凝视她的眼睛说:“王阳明在此处悟道,创立心学,他彻悟的大道就是知行合一,而我,”盛森拉着叶棠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我心中都是你,所以我只能追着你来,你明白吗?”
叶棠似乎感受到了盛森心脏的跳动,她触电似的缩回手,脸一下子发热起来,还好山洞光线不好,没人发现她的羞涩和不安,她轻声说:“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必呢?”
“虽千万人吾往矣,其他人又与我何干!”盛森掷地有声道,又轻轻地叹息说:“棠棠,那你呢,问问你的心,你有一点点爱我吗?”
还没等叶棠回答,他已经把叶棠拉进自己怀里拥住,呢喃道:“别说没有,棠棠,不要总是拒绝我,我也会心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