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宫一块砖,九州金不换”大宛的皇宫,富丽堂皇而不止、宏伟巍峨更为甚。我身上披着狐裘,手上还抱着香炉,掀开马车的锦帘,看见红玉白珠的宛宫,不免暗暗赞叹。我缩回头,看见坐在我身边的沧水,反是阖目静坐,像是一点儿都不为这寸金寸土的皇宫所动容。
叶太尉把我和沧水安排在一个马车厢,他自己坐顶头的马车厢,虽说这是出行的礼仪,但我到底还是觉得不习惯。和沧水坐未免太闷,于是我便试着找些话题。
“啊——好漂亮的城门啊!”我这话说的有气无力,很明显就是随口一说。但不想沧水却接上话来,道:“宛宫的城门由铁梨木打制而成,梨木向来沉重且木色成新,颜色饱满,又在温度适宜下涂了朱红色铁漆,看上去确实要比普通的城门宏伟许多。”
沧水的话一下子就将我想问的、想知道的统统解释个遍,最后反倒我不知道还能接住什么话茬儿了。我只能默默感慨一句,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而后沧水如我预想中的那样说:“过奖。”
而后再如我预想中的那样,两人再是无话。
大概今天的沧水和平日里的不一样,他许是怀揣着心思和担忧去皇宫的,叶老头也同样担忧,只有我不着急。今儿个算是“丑媳妇见公婆”,一个在江湖摸爬打滚儿那么多年的叶挽香,真的能在盛宴上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吗?
马车停了下来,我便顺势一跳,两脚稳稳落地。而一边的宫人吃了一惊——他的腰还没弯下去,主子怎么就自己跳下来了?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应该按照礼仪上说的那样,踩住他的背走下来。但这样做到底有点儿不人道,若是我是礼部里当官的,就该废了这一条规定。
沧水缓缓下来,叶老头就凑上来了,慰问他:“可还好?这一路马车颠簸,可有眩晕的状况?”
我在一旁嗤之以鼻,又不是长途跋涉,还眩晕?
沧水立马应声说:“承老师关心,无碍,晕车的毛病多坐坐就能给好了的。”
我方才知原来沧水还晕车?难怪和我一路他几乎不曾说话,也确实不像他平时。但他竟一口气解答了我的疑问,我还如此腹诽他……我心竟涌出歉意。
叶老头突然把我的手搭在沧水的手上,说道:“一会儿就是御道了,礼部规矩老夫该走在前面的前面,接下来的路,就由你替我领着沧水走吧。”
咿呀!叶老头这是玩哪儿一出?让我拎着……哦不,领着沧水走,这让人看到怕是不好吧!
但不想沧水谢说:“有劳挽香小姐了。”
呵,他倒是已经答应了!叶老头本来也就没想征求我的意见,沧水点头后他就放心地走开了,我认命地哀叹了声,拎起沧水的衣袖,领着他走向大殿。
终于明白为什么说,九州之内要是有人愿意出金子都换不到大宛宫的一块砖了。金殿碧堂,雕栏玉砌,朱门红石,我满目望去,金殿从三座白玉饮马桥到金殿的那条大道上,由远及近布满深浅不一的红砖,越是靠近金殿砖的颜色越深,一直从浅如桃红到深如暗血,自有千秋排布。
“工部曾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大殿前的这块砖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一个工匠的一生。”沧水虽看不见,但想必他对这大宛宫是极其熟悉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那么几分的颤抖,他每走一步,脚步都微微迟疑,像是在深思,像是在缅怀:那些工匠穷极一生,将一辈子都耗在这大宛宫的建设上。一辈子,就留下了一块砖——是皇室的荣耀,是百姓的悲哀。
如同霓虹,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走在这御道上,就像踏在血泊间。我回头深望,风雪湮没漫漫痕迹,我们两个人,就像相扶在红尘血泊中的两个徒步者。
宫女敲了一下木锣之后,宫廷盛宴如期举行,我作为太尉家属坐在叶老头的斜后方,而沧水官低太尉两等,却是坐在了我的正后方。其实我特别不喜欢这个坐姿,总感觉沧水坐在我的后面,我做什么都不自在。我左顾个右盼个,看见季无同那个小子竟然也在,正好坐在沧水的旁边,正捏着酒杯细细品啜。
此时皇上不知说了句什么,百官齐刷刷站起,躬身朝皇帝举杯,而我后知后觉亦起身作正礼。罢后,落座,百官齐贺,乐曲悠扬响起,舞伶鱼贯而入。扬琴声起,舞伶们身着浅粉色的舞裙,一字排开,身段袅娜,如同柔波,绫罗绸缎间展开出一幅富丽堂皇的画轴。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舞袖之间奏起抑扬顿挫、轻重缓急。乐曲渐急,舞伶们踩着小步将中间那绯色舞衣的女子围起,我一面拍手叫好一面仔细看,那女子面如白瓷,身量苗条,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宛如水中花莲。不一会儿,又见众位舞伶悄然退台,独留绯衣女子,她一人旋身欲飞,霓裳落地,唯有轻纱薄衫缠身,女子微微一笑,花袖一出,犹如春来飞燕,犹如羽化天仙。
一曲终罢,女子方脚尖轻点,稳稳落地。四座皆惊,目不能停心不能定,皇帝拍案叫绝带头鼓掌,连说了几声“好、好”,座下百官亦鼓掌喝彩。
此时绯衣女子欠身一笑,捡起掉落的霓裳披上,欲要退下,被皇帝叫住:“体轻能为掌上舞,你是哪儿的?朕要赏你,你要什么赏赐?”
绯衣女子微微欠身,正声却道:“民女是红楼坊的舞伶,民女什么都不缺,不要什么赏赐。”
我甚是惊讶,以我对皇帝的了解,他说要赏赐什么东西,那必然是极其珍贵的。但这个女子居然什么都不要,她真的这么清高?
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邻国使者起身赞叹道:“不愧是大国大宛,连个民间的舞女都不愁吃穿,且不为名利宝物所动,大宛皇帝真是治国有方啊!”
而后皇帝哈哈一笑,将“金雕玉龙”这道菜上的雕花拿下,装在盘中,让身旁的宫人递给她,并说道:“虽然你不想要什么赏赐,到好歹要给你留个纪念。朕便将这道‘金雕玉龙’上的雕花赏赐予你,你可接受?”
皇帝给的东西哪儿有拒收的道理?要是我的话,就是皇帝吃剩下的,我也早就巴巴地上去去捧那雕花了。
绯衣女子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得多么兴奋,反而很是淡定地看着雕花从宫人的手中转到自己的手上,她躬身一谢,直立身子,轻步袅挪,退下殿去。自从她站在台上后,我的眼睛就一直在她的身上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才会给人这般出尘、却有倔强清高的感觉,我低低地赞叹一句:“好美的女子,她究竟是谁?”
“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我的斜后方突然传来好听的一声暗叹,我便猜出那是沧水的声音。但他为何突然吟出这诗句来?我便转头问他:“沧水,刚才是你在吟诗?”
“嗯?嗯……”
“那是什么意思?”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嘬边道:“淮扬第一美人,公孙燕。”
我顿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那绯衣女子的名字,原来他是听到我的低问解开了我的疑惑。不过,沧水是怎么知道那绯衣女子就是公孙燕的?而那公孙燕又是何许人也?
为防被人看见,我身子微微倾斜向后,悄悄问他:“沧水,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看得见了?”
沧水淡淡一笑,又嘬了一小口葡萄酒,叹道:“好酒,这葡萄酒该是从西域进贡而来的,也只有在这宫廷盛宴上才能品得此酒。挽香小姐不妨试试,这酒确实人间难得。”
“公子,我在问你话呢!”见他有意扯出话题,我咬牙提醒他。
“葡萄美酒仅西域可得,直拒御赐唯公孙敢为。身世浮沉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得红楼收留。”沧水再是小酌,脸上醉意浅浅,笑意连连。
我当下便懂得他所言,四句短诗道明绯色女子来龙去脉,也解开我心中疑惑,不得不说,沧水识人千遍,赢得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