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水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季无同,原先的轻笑荡然无存,他却板着一张脸,手中杯盏已是不见。我再一低头,却看沧水脚边落满了破碎的杯瓷,我才意识到方才季无同用杯子去砸沧水的腿,这才让他停下的。我顿时心中一阵气愤,这个季无同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一个瞎子呢!
我一面关心地俯身去看沧水有没有伤势,一面咒骂:“季无同!你难道不懂‘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而沧水却把我一拉,道:“无碍,小姐不必为在下屈膝。”
他说“无碍”,那必然是“有碍”了。沧水不就是这样麽——向来心口不一。我也不睬他,硬生生地把他拽下来,赶走季无同,让沧水躺在软榻上。从前作为一个颠沛流离的小乞丐,我知道如何在最困苦的环境中寻求生机,自然也知道如何处理伤口。我把沧水的裤衫一卷,还好,只是小腿处有些破皮,碎瓷并没有刺进肉里面,想来季无同也没有使多大的功力。我舒了一口气,说:“没事,一点儿破皮而已,找些纱布清水洗去伤口,不管它它自己也会结痂的。”
沧水反是毫不在意,见他一脸从容,我却像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比起我这小伤,楼上那位兄台的伤势才更值得关心罢。”沧水意有所指,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探究二楼的事情。我有的时候就是讨厌他这点,无论自己怎么样,他的心就只放在他关心的事情上,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死活。
此时季无同指着他的伤口冷笑说:“好像你关心他比关心自己还甚?你跟他很熟?”见季无同这样说我又要生气了,好像沧水腿上的伤不是他造成的一样。
但好在沧水的智商高他一层,反唇相讥:“那么季公子呢?掩护他比掩护自己还甚?”
“我……”哈,这下季无同可是吃瘪了,见说不过沧水,他干脆怒起来:“沧水!你这是逼人太甚!”
我并不见得沧水有多逼迫他,沧水不过说了一个事实,季无同确实挺护着楼上的那个人的。但空气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些了凝结,气氛略微尴尬,娇娘这时候出来打圆场了:“哎哟,多大的事儿,闹得两位公子不开心。沧水公子,您不必为他担心,您也看出他是个郎中,总会知道怎么救治自己的。”
这个娇娘好本事,显然比季无同圆滑多了,但她仍是不让沧水见着楼上那位,显然和季无同是站到一处儿的,这其间必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也就冲着这点儿,我和沧水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但智者总懂得以退为进,沧水摆摆手,说:“老板娘说的是,不该为些小事闹得不开心,在下先给季公子赔不是。”语罢,他朝着季无同微微颌首。
而季无同本是儒家出生,礼数自然习惯周全,虽心里不情不愿,但仍是收了扇子回以作揖。
待这礼数都周全了,沧水莫名来了一句:“方才那一下好生刺疼,想是走不了了。”
我一听,以为他真出了什么事儿,忙上前揉捏他的伤处,切问:“感觉怎么样?”
“万箭穿骨。”他微微蹙眉答曰,而话语里却一点儿都没有疼痛的颤声。
骗子!沧水又要开始他拙劣的演技了。我见他这样,就知道他不过是要找一个留宿在这里的借口,以此查清事情。
果然季无同生疑,问:“方才她不是说只是破皮,无大碍的麽?”
哪知沧水的脸皮比他想象得厚:“那是方才。”语罢,他一掀裤脚,好家伙,那血流就汩汩流出,原先的伤口不知怎么深化开来,破皮的那几处已经糜烂开来,血肉模糊了。我看着就心里一疼,忙上前处理伤口。手在触摸到他伤口周边的时候,他的冰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一阵令人心安的凉意从我手背穿梭全身到脚底,顷刻我所有的慌乱皆烟消云散。
我抬头看他,他额头布着几滴汗珠子,想是真的疼痛难忍。即便这样,他还是微微低头用唇语和我说:“别动它。”
于是我终于明白这糜烂的伤口完全是他自己的杰作。到底是该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舍得对自己也下这么狠的手?我叹口气,起身宣布:“我治不了。”
像是宣告治疗无力,季无同此时才后知后觉,开始担忧沧水的伤势:“什么?那怎么办?快去找郎中啊!”纵然季无同不想让沧水见二楼的那个人,但想来季沧二人交情不浅,沧水真要出什么事季无同必然是会着急的。
像是一直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夜鹰,沧水总算是寻到季无同的疏漏,说:“何必去找,这儿不就有郎中吗?你说是吗,老板娘?”
听此,季无同扼腕叹息,早就知道沧水城府极深,已经很是谨慎,不想还是着了他的“苦肉计”。而娇娘也是尴尬而笑,是她方才话里出了破绽,让沧水找到了空子可钻——一个能救治自己那么严重的刀伤的郎中,必然也能治愈近乎糜烂腐化的伤口。
见他们二人呆住,我趁此架起沧水,要把他背到二楼。刚走不久,被季无同拦住,我狠狠撇他一眼,理直气壮说:“你干嘛?人命关天,你还能放任沧水性命不管?毒素通过伤口进去到血液里我看你怎么承担!”
我这么一说,季无同果然松了手,而后他亮出后背,说:“你不识路,我来背他。”我放心地把沧水交给他,其实我也不是对季无同放心,只是对沧水放心。他做事,自然有他的考量。
他们上楼后,娇娘突然拍拍我的肩,巧笑着问:“你喜欢他?”
“怎么可能?”我矢口否认,沧水那人那么多的心眼,心思又那么重,喜欢他?喜欢他不是自讨苦吃吗?
但老板娘却笑笑,不以为然:“我是过来人,承认也没什么不好,你这个年纪思春也是正常。”我见她眼神飘忽,亦难得对我笑,大概是勾起了她年轻时的回忆,陷入了曾经的思绪罢。
我却摇摇头,说:“他不简单,喜欢他只怕会累了自己,我也不是个讨累的人。”
娇娘讪笑,便不再多问。见沧水他们上楼已是甚久,却没有动静,心下好奇便欲爬楼一睹,但被娇娘拉住:“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有那么重的好奇心。”
我吸吸鼻子,顺从地下了楼。然而我又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娇娘,给我讲些故事呗?”
“故事?你要听什么样的故事?”只要我不提出上楼的要求,其他的,娇娘就是看在沧水的面子上也会满足我的。
“嗯……我想听有关这红楼的故事。”我没有提楼上那个神秘人的事情,就单纯地说这红楼。我总觉得,那个神秘人一定和这红楼有关。
娇娘也不是不懂我心思的,她说:“你倒也是聪明,罢了,也许将来你会和我们站到一处儿。”而后,她抚摸着一件青瓷花底的直身方瓶,缓缓道来:“这红楼,是所有人故事的缘起,也是故事的终结……”
我和沧水告别红楼,季无同却是留了下来。路上,我问沧水:“腿伤,可治好了?”
沧水答:“无碍。”
“那……那位郎中呢?你可见到了?”
“没有。”他答得毫不迟疑。
“没有?!你怎么会没见到呢?你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见到他吗?”我倒是显得有些激动,沧水为了见那个郎中,可是连苦肉计都用上了,他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等等!对啊,沧水怎么会无功而返呢?以他的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重要信息才肯回去的。
果然,沧水一笑,云:“我虽没见到他的真容,但我也知道他是谁了,小姐不必替在下忧心。”
我就知道,沧水是个什么人物?他要求所有的付出都一定得有回报,他恪守等价交换的原则。
“那么小姐呢?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沧水自然知道我听娇娘唠嗑是为了探听有关那人的消息的,但我并不打算和沧水分享我打听来的消息,于是我敷衍道:“没什么,就是听了一些痴人怨语罢了。”
不想沧水却像是知道娇娘会和我说些什么似的,轻轻叹道:“红楼多遗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