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毗邻潮州、衢州,落于两州之间,可因地利致富。然两州隔一长河,河岸两畔设渡口,名曰:风烟渡。往来行人必经于此。此处常年为土匪所利,茂林不敢剿,潮衢不愿剿,匪猖獗,无人敢过风烟渡是也。
颠簸半日总算是来到茂林县,一下马车我就马不停蹄地直奔茂林县衙,但令人没想到的是,茂林县衙竟是大门紧闭,门口处鸣冤鼓上的落灰已积了厚厚一层,县衙大牌都挂歪了,而且连个站岗的衙役都没有。
这茂林县有这么败落吗?
我伫立门口许久,不见来人。同行小厮见状问我是否要回去,我也动了打退堂鼓的心思,但此时远处走来一位老人,肩挑着扁担,里面放着满箩筐的草药根子。他嘴里还叼着烟斗,哼着当地的山歌。
见到我们一行人,他上前搭话:“你们……不是当地人吧?”
“还想请问老者,这茂林县衙怎么大白日的没有人呢?”
“县老爷都下田干活去了,谁还愿意管这破衙门?”老翁叼着烟,漫不经心地答道。
下田干活?茂林县的差事有这么轻松?这完全不应该啊…..心存疑虑,继续追问:“那可否请老者引路,带我们前去寻找张县长?”
老翁领着我们辗转山路,又是好半天才来到乡间张家。
“大壮!快出来,有客人来了!”老翁一声吼来得洪亮,田里尽都是他铿锵有力的回声。被喊“大壮”的人本是在田里干着活,一听便放下农具前来迎接。他用衣角擦了擦泥垢,双手来接老翁的草药筐。
“大壮啊,这些人是来找你的。你们聊着,我去看看家里有什么能招待的啊。”
“是,父亲。几位客人,敝庐简陋,如若不嫌,还请一坐。”
什么?那老头原来就是张丰的父亲?
落座后,我习惯性地环顾一周,而后问:“张大人家里原来是从医的?”
张丰也随之环视一圈,答:“家父本是江湖郎中,我平时也喜欢研习医术,家里也就堆积了些无用的药材。”
我手一指那些药架子,说:“此言差矣,‘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张大人的这些药材虽比不得冬虫夏草此等药材名贵,但可有着大用处呢。”
“此话怎讲?”
我不正面回他,而是抛出三问:
“张大人可想剿那风烟渡的恶贼?”
“张大人可想治理茂林县的水灾?”
“张大人可想让茂林有潮州支持?”
……
他沉默不语,但看他的神色我便知道了他的答案。他虽表面不理政事,但心中到底有鸿鹄之志。我决心助他一把——以我自己的方式。于是我大手一挥,让小厮拿出纸笔,并问他:“既然令堂和张大人都是曾学过医的,那么可知有什么妙方能明目活血的?”
他不懂我其中深意,下意识便答:“决明子一升,蔓荆子二升,以酒五升煮,曝干为末。每饮服二钱,温水下,日二服。”
“若是积年失明呢?”
“青盲雀目者,决明子为末,米饮服。”
“唔……”我状似深思了一番,继续问:“那张大人这儿可有这些药材?”
“自然,这些都是极其常见的草药。”
“那甚好。”我把纸笔推给他:“请张大人将药方写下。”他照做,而后我仔细收好这药方,意味深长地问他:“张大人可听说过,一字千金?”
就算他没听说过,这回可得让他试了一把一字千金的快感了。我用天价买下了他的药方,和他的那些药材。得了重金,便让他用这些钱雇买江湖人士将风烟渡的恶贼解决掉,除此以外,也帮着解决茂林县百姓粮食和住所问题,而这些钱,则都是曹可的私钱。
百姓因出于对张丰拿这千金救治大家的感激,便编了张丰“一字千金”的故事,这类消息向来不胫而走,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曹可的耳朵里。
于是不过几日——
“叶大人啊,您,您,您怎么把钱全给了张丰那小子啊!”曹可痛心他的那些钱,终于忍不住跑到我这儿来讨要说法。
但我的说法相当之简单——
“清剿风烟渡恶贼之后的茂林,不就是潮衢两地的香饽饽吗?这样一来,对茂林的发展不是有很大帮助吗?”
“但,但您也不能拿下官的钱去去……”
“放心,曹大人。到时候朝廷奖赏张大人的时候,我会多提你一笔的。这样,你总算是满意了吧?”
“满,满,满意。”曹可一脸不爽,但碍于我在便也不得不隐忍不发。
事实上,曹可的不情愿正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已经向他透露了茂林之地的发展潜力,也透露了我有意提拔张丰的心思。银子是他的,好处却尽数让张丰捞去,他必然心有不甘。以他的贪婪和小肚鸡肠,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拿下茂林和张丰。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庭院里已有不绝蝉音。小厮送来煮好的卤梅水解暑:“大人,夜已深,请早些休息吧。”
我随意尝了点,发觉这卤梅水确实好喝。清凉解渴,味甘酸甜,身上的暑意很快消去。我问小厮:“这卤梅水你是怎么熬制的?”
小厮禀:“回大人,先泡开乌梅、山楂,而后将桂花、甘草与之包裹,放入水中后大火熬制三到四个时辰。水沸后,便可用冰糖或红糖调味。要是冰镇的话口感更佳,只不过现在也不是大暑天,又是深夜,怕大人会有寒意,小的便没有冰镇。”
我点点头,夸赞他的机智。之后我将写着“曹已动张”的字条放进信封,让小厮帮我寄出。小厮欲要告退,我突然叫住他。
“唉,你等下。”
“???”
“……你把你刚才说的卤梅水的做法写好,一道儿放在那信封里寄出吧。”突然间想到锦都的天气大约比这江南地带更易燥热,不自觉便想到沧水那身子约莫是吃不消的。寄去这卤梅水的作法,对他总是有好处的。
想再写点什么书信过去,但细细思量后还是算了。大约他也是没得什么空,也不会有多少时间读我废话连篇。我忤逆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会气我的吧?那便更没兴致读我的信了。罢了罢了,一切等到回了锦都再说吧。
只是我不在他身边,确实有些想念。不知没了我的照应,他走路可还方便?是否有人常监督他按时吃药?是否让他按时休息?又是否有人与他时常谈心?
沧水,不知你在锦都,一切可还安好?
……
只是我竟不知,我也会习惯性地在深夜想念。从之前地看他各处不顺眼,到现在的习惯关怀……也许因为我们之间的共生关系,产生了不可分割的依赖情怀。而这样的情怀,我对其似乎一点儿也不抵触。想想身在这复杂的锦都,步步为营,有这样的依赖关系似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同生共死,寄予一体。若我死了,他不能独善其身;若他死了,我亦不能独活。这种无关风月的心思,对于他和我,都比任何一种多余的情感更有益处。
虽是入夏,但外面的风,吹得还真是紧呢。
翌日,曹可一纸状书告到了我这里。
“叶大人,你是不知那张丰的可恨。他骗你用高价买他的药方,还私吞大量的银两。他表面功夫做的确实不错,但背地里他做了多少坏事!这种人,就应该把他抓起来,削去他的官职,以儆效尤!”
“哦?你是说,他是骗我的?”
“是啊,叶大人。他给你写的药方不过就是土药方,这放在潮州任何一个医馆也都能写得出来。但哪一家医馆敢向您要价那么高啊!这完全就是讹诈啊!最了不得的是......”曹可说着说这故意压低声音,附耳悄悄说,“他还私藏余党的遗物!”
余党遗物?!
曹可见我吃惊,以为计谋得逞,则继续火上浇油:“他私藏的,可是前泰林军叛党的白玉马!”说罢,曹可就将这精心雕琢的白玉马双手奉上。
白玉马?!
据《大宛志》记载,泰林军乃是先皇时期的泰林地方叛党,后被卫云良的卫家军一手剿灭,自此再无泰林军。而这白玉马乃是泰林军的信物,这小小的白玉马可调动所有泰林军,是泰林军中最为重要之物。只是这小小的茂林县县长张丰,何以会有泰林白玉马?
曹可见正是机会,便狗腿似贴过来,说:“大人,下官一发现这张丰和余党有勾连就立马把他抓起来了,现在他正在大牢里听候您发落呢!”
看来这曹可急不可耐,已经把张丰拿下了,这倒是一定程度上帮了我一把。只是这张丰私藏白玉马的事,确实有点棘手。
“此事可有声张?”
“大人放心,此事事关重大,下官并未声张。”估计曹可也是怕被抢功,才偷偷摸摸行事吧。
“好,做的不错。”我象征性地夸他两句,“此事既然是你发现的,那么便由你负责。若是坐实罪证,我便会请示朝廷。当然,也会替你美言几句。只不过,在我还未禀告圣上之前,你万不可让百姓知道这白玉马之事。潮州已处于水深火热了,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疏离人心,耽误工部进程,可懂?”
“下官明白!”
我让曹可不要声张,但其实我私下里叫人把张丰入潮州大牢的事传了出去。很快,茂林县的百姓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不服自己的父母官张丰无故遭受牢狱之灾,一致认定曹可是因为嫉妒张丰的功绩才想方设法地对付他,于是他们再编了一首童谣来讽刺张丰的恶劣行径,传至街头巷尾。
我放下手中的卷折,抬眼看了看窗外。很快,朝廷的诏书就会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