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酒馆,坐落在杭州府南门的城墙根上,就和它的名字一样,这酒馆十分的普通,简单的两层小楼,楼下摆放着蒸包子的蒸笼,还有几张桌子,清早卖包子,晌午和傍晚才卖一些小菜。
中午十分,小店内的生意却也不错,毕竟过些日子就是钱塘湖的大潮,据说前段时间被封的唐王这几日都在那边操练水军,准备在大潮的时候来个阅兵,附近州府的人,有时间的都想要来一睹为快。
醉风楼那样的酒楼,是有钱人去的地方,虽然太平盛世,可钱依旧是个稀罕的物件,平常老百姓出门都能够喝上一口浊酒,都已经是倍有面子的事情了。
刘浩靠窗而坐,有些不舍的将钱袋子里的六枚铜钱给取了出来,交给了神色有些不屑的酒保,换来一壶清泉酒,酒如其名,和泉水一样,到了嘴里没啥子味道。
坐在刘浩对面的是一名身穿青色长衫,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他的样貌出众,从酒馆下走过的妇人,都会忍不住打量他几眼,此时他忍不住打趣刘浩道:“你平日里都是喝三文钱的白酒,今日咋豪气了?”
刘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周围,发现酒保不在,才有些不满的抱怨道:“你不知道,那白酒现在涨到四文钱了,而且缺斤少两,仔细算算,还是这酒实惠呢!”
中年男人笑了笑,给自己倒上一碗好奇道:“你真的不打算去郭府提亲了?”
这男人名为独孤虚,是妙音阁的一位郎中,二十多年前,他原本是要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可是到了杭州府,看上了妙音阁的花魁,就此放弃了科举梦,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的时间。
独孤虚就是那位教给刘浩三字经的先生,平日里两人亦师亦友,颇为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杜姨让他提亲的时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所以就去找独孤虚,询问下他的意见,可独孤虚每次只有喝酒了才会说话,平日里都是惜字如金,刘浩只能够来到这小六酒馆,却也只是喝酒,连菜都不舍得点。
“我的情况你还不了解,那算命瞎子都不看见,他说我富贵,我平日里也就当个乐子,总不能够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苦吧!”刘浩满脸的苦笑,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可在这样人生大事面前,他却总不至于糊涂了。
“你是怕郭小姐长的丑?”独孤虚又抿了一口酒,和酒馆中别的大汉大口喝酒不同,他更像是在品酒,仿佛这碗劣质到上不得台面的酒,能够喝出什么味道来一般。
“嘿嘿!说句实话,那郭小姐我是见过,而且几次还刻意的跟她打了个照面,回去都幻想着能够娶一个这样的娘们,这辈子也就值得了,毕竟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刘浩尴尬的笑了笑,哪个年少不轻狂,哪个不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可当了现实中,如果自己相信了,那就是天大的傻瓜了。
郭采撷是杭州府有名的美人才女,突然让他一个穷小子娶这样的女子,倒是不担心郭家图谋他什么,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他也没有什么什么让人可图的。
“娶了她,你可能会少走十年的弯路,到时候郭知事跟你在官府那边谋个差事,然后凭借你的本事,想来以后的成就,必然不会只是九品吧?”
独孤虚玩味的开口,目光好奇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对于多少穷少年而言,这鲤鱼跃龙门的事情,求之不得,面前的家伙居然往外推。
“将来的事情,哪个说的准,不能害了人家姑娘呀!”刘浩有些悲哀的看向街边,若是此时他不是小混混,而是一个家境殷实的环境,他也不会如此,可偏偏他就是一无所有。
“我曾经也幻想过,自己是哪个皇族的遗孤,又或者是富商老爷的私生子,哪一天被人寻到了,就锦衣玉食了,可是现在想想,真的那样也不算啥,反而闹心的事情更多!”刘浩将一碗酒一饮而尽,整个人已经微醺。
“在佛门,你这就叫悟性!”独孤虚轻叹一声,从钱袋里取出一颗小碎银子,递给酒保道:“准备一些熟食,剩下的钱换酒!”
“好嘞!”
酒保急忙应了一声,神态热情了不少,平日里最讨厌店里只喝酒不点菜的客人,可是也没有往外面赶客人的道理,只能够不冷不热。
“这个势利眼,见了银子就变脸,将来老子有了钱,一定让他对着我笑一天不带歇着的,把欠我的都给还了!”刘浩不满酒保的变脸,豪气干云道。
独孤虚笑了笑,用手卷了下衣袖,拿起一双筷子,将一块切好的牛肉放到刘浩面前道:“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虽然过的凄苦,可毕竟是和平年代,我们年轻那会,人命比鸡鸭鹅那样的扁毛畜牲都不如呀!”
“先生,你说脏话!”有些微醉的刘浩,布满血丝的眼睛睁的老大,在他的印象里,独孤虚一直都是很儒雅的人,这可是他第一次听到独孤虚这样说话。
“一直都说大明的铁骑多野蛮,踏碎了十国的联盟,实际上不过都是自取灭亡罢了,亡国之初,还经常夜间暗自流泪,可是当看着现在你们的生活,才知道原来那都是苟且偷生罢了!”
独孤虚曾经是南唐遗民,从那个战火纷飞年代活着的人,虽然南唐奉行的儒道,施行仁政,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却是十国之中最为严重的。
青衣巷,一夜间死了五千人,那是南唐文坛几乎九成的人,在文人称颂他们风骨,先帝追封忠烈的时候,多少底层的人却是兴奋不已,凡是读书人,谁没有在这些人面前,为了一口吃食受辱?
对于他来说,娶一个富家小姐,从此衣食无忧,那是最现实,也应该是那个时代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可偏偏他自己就为了一个女人,留在了妙音阁,他又哪里有立场去劝说刘浩。
归根结底,这两人都不过是苦命之人罢了,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最终只能够留下遗憾。
杭州府下起了雨,青雨顺着屋檐,啪嗒落在地上,继而连成一片,街道上行人顿时慌乱起来,纷纷寻找躲雨的地方。
一把纸伞,若一艘小船,在雨中前进,虽然刻意的躲闪,可那雨水早已铺满了路面,依旧打湿了那双粉红色的绣花鞋。
撑伞的是一位姑娘,一袭大牡丹青色锦服,头上珠钗轻响,她的秀眉微蹙,站在酒馆的屋檐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窗口。
这姑娘长相很美,华丽的衣裳更是将身材突显的********,引来不少在屋檐下躲雨男人的目光。
“玉兰姐姐来了!”
听到外面的躁动声,刘浩醉眼朦胧的抬头,正好与那女子四目相对,急忙用脚踢了踢已经喝的烂醉如泥的独孤虚,后者生气的打了刘浩脑袋一下,继续倒头就睡。
“让她躺一会吧!”
姑娘在屋檐下收伞,将纸伞交给了不停擦口水的酒保,然后也不嫌弃那油腻的长椅,直接坐了下来,双手托着腮,看向外面的街道。
“玉兰姐姐,今日是我拉着先生喝酒的!”刘浩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头,对着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大的姑娘解释着。
“醉了也好!”姑娘点了点头,眼睛扫了独孤虚一眼,美丽的大眼睛,暮然变的有些黯淡,有些心疼,几次想要伸手,却都止住了。
雨依旧在下,酒馆中的三人,一个装醉,一个半醉,而一个虽然没有喝酒,可却从未清醒过一般,彼此没有话语,就这样坐着。
平日间这个时候,酒保都会来清场,刘浩搀扶着独孤虚一瘸一拐的离开,可今日或许是看在这玉兰姐姐的面子上,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着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刘浩忍不住打破沉寂道:“玉兰姐姐,要不我搀扶着先生,咱们一起回去吧?”
“难得出来一趟,多待一会吧!”
玉兰摇了摇头,坐在那里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她是妙音阁中的青倌,那种地方没有几个人愿意真心的待着,何况那里没有他。
目光忍不住扫了一眼这个在装睡的男人,心中不禁有些伤感,今年她才不过双十年华,当年他来之时,自己还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她长发及腰,对方依旧心有所属,未曾愿意多看自己几眼。
女人都是小心眼的,更何况是自己的情敌,她时常自爱自怜,对着铜镜将自己和那个女人对比,却是好似永远没有答案。
天边的雨,渐渐小了,桌子上的人,已经鼾声如雷,玉兰缓缓起身,走到门外,没有去拿之前带来的雨伞,而是走向了小雨之中。
当玉兰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独孤虚轻叹一声,急忙伸展了下已经发麻的手臂,苦笑着接过刘浩递来的纸伞,却没有去追,而是对着那身影轻哼道:“天不垂怜有情人,两处相思互折磨,心中沟壑化作坟,葬着至今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