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我们赞赏李白杜甫,也还因为他们大气磅礴什么的,把人做透了。其中有个道,正统观念,贬斥了一些东西,形式上比如宋词不如唐诗,元曲更不如,小说更不如了,形式上有种谁为高谁为下的。内容上更是,像我们提到齐梁文学,某人写艳诗,很不屑。有朋友对我讲过李煜,李后主的“一江春水”很妙的,他呢喜欢《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他觉得啊呀,把女人娇嗔发嗲的样子描绘得无以复加。这些东西没有了,或者只是断断续续地出现。一直到今天,我们好像要补课了,补上写性的东西。以前《金瓶梅》写性也不爽利,要来两句诗,半诗半文,一边写性一边显他有学问还有教养。《红楼梦》里薛蟠大爷说“女儿乐”时,这就是民间很俚俗的民歌,被他弄到酒桌上,像今天吃饭说黄段子,大家一笑了之,不雅不雅,过去了。这东西大家知道它存在,但不能说。只有周作人他们曾经要去收集。我有个很奇怪的念头,看到克隆的事情,我们再去写性的时候,是否有了另外一种,当人将不人了,要克隆了被基因改造了,再去写性,是否有一种赞美自然保持我们原生态的意思?可能古人……
章培恒:《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里写性,跟歌颂生命力有关系。
陈村:这里面有种道学的,我不喜欢它给性加上一种说法。我看《古诗十九首》,古人说,一字都改不得。它确实非常好。但我不喜欢那里面有太多的训诫。说说一个事情,像“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所以还是“何不秉烛游”。你要秉烛游就游吧,不要怀什么千岁忧。中国文人非要前面来一句或后面来一点,表示心胸扩大,有历史感,他才跟你说他要去喝酒啦。这就不老实了。这不老实的文字到我们那种杨朔式的散文等等,不老实很容易的,忠君啊爱国啊往里一套,立刻敷衍成一篇文字,立论那么坚强,人家还不能攻击你。其中个人的情感的东西都打发到下面或不见了,不能把它弄到浮面。我不喜欢,有点虚伪。这诗被读出两种意思,后面那种“秉烛游”的意思是普及的对大众的,今晚通宵打麻将,是人人可以消费的东西。前面的观念是中国文人的观念,因受过孔夫子的教导,必须去做点什么,修齐治平,心里要有道。可是,打麻将怀什么“千岁忧”呢,及时消费就是了。这些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总要戴个帽子,直到郁达夫写《沉沦》,他偷看女人洗澡想去嫖娼,还能弄出爱国的主题:“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真是两处茫茫都不见了。
这里面,可能因为文字狱,因为祖宗的压力太大了,孔子的教导那么完美,个人很难反击它,很难用生活化的俚俗的东西去反击它。但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像沉渣泛起,时时要翻出来。翻得好,成为来自民歌的活力,像乐府啊,灌输到正统文学中去。翻得不好就说它是糟粕,要去掉它。你看到文学里,有些在面上,有些是在下面的,有的是两者交叉的。比如古人喝酒就很有意思,各种各样的文人都歌颂过酒,女人李清照也要来个三杯两盏抵御晚来风急。酒里有人本来的生理的快感,又可弄出虚无来。酒是进诗文去的,有的东西不容易进去。性就不容易进去。
章培恒:曹操的《短歌行》写到酒的地方实在写得好,可惜写到后面就不行了。所以钟嵘的《诗品》,把曹操放在下品,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只肯定他有些好的句子。后来经常觉得钟嵘的评价不行,回过头来看,钟嵘还是有道理。曹操的那个《短歌行》,前面八句确实写得很好,写到后头,原来的感情全都被他破坏掉了。从整首诗来看,实在写得不怎么样。所以钟嵘说他有好的句子,把他弄到下品,也还是有道理。
陈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没有酒就没有中国文学。没酒,中国文学完蛋了。看鲁迅歪批“关关雎鸠”,把它翻译成“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来证明古人不如今人,说今天去投稿,要被编辑扔到字纸篓里。
章培恒:鲁迅的翻法,其实是很忠实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本来就是带有一种身份的意思在里面,君子确实也有身份的观念。所以鲁迅说好的小姐,少爷的什么,还是翻得很精确。
陈村:我想的是,古人为什么觉得这是挺好的,哪怕是漂亮的小姐要嫁给少爷,是蛮好的事情,可以歌以咏之。读《离骚》,它一开头像要写史诗的样子。中国人没有史诗。现在人这样说也是不对的:我是我祖宗某某人的子孙啊,我老爸叫什么名字啊,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啊。现代人不让你这么写。他们在规范还没形成时,就这么直直写来,我们今天不是照样要把它当经典去读吗?
章培恒:《离骚》的作者本身就是这样的身份,要把这身份说出来,我想还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他这身份不是冒充的。当时身份确实看得比较重。另外,当时的诗歌,包括《诗经》的《国风》,大概都是上层的东西,它所反映的是上层社会的观念,不是一般的老百姓的观念。上层社会它当然要表示高贵的……
陈村:高贵的,节制的,雅致的。
章培恒:是。这还是很本色,只要他不吹牛就行。
陈村:但我们今天不能说,我老爸叫毛泽东啊,这不可以的,这怎么叫诗呢?古人有意思,他这么写来,毫不觉得他,可能因为很多年过去了。
章培恒:这可能是观念的不同。
陈村:古人跟今人有些不一样。他要去考状元,有时做到官,有时还做不到官,做了官有时还为一句话杀头灭族,这官也不是很有趣的官。文人之间有种惺惺相惜,相互欣赏;而今天多数可能为了稿费或什么。当初有人为取悦青楼女子,很欢乐,或讨好妃子,但大多数是文人为文人写的,给同时代的文人和后代看看,今天有某人写出妙句来啦。这种性情和今天人的性情不一样,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今天不大有什么人,比如周松林从哪里跑来,到我家住下,再去谁家住下。这生活变了。今天,我们文人写作的资源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如果把古籍去掉了,也过不到西方的生活方式。从前文人还有点雅趣,至少像写《赤壁赋》的时候,划一条船,到水里歌咏一番。白居易的家里还养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歌伎家伎。他们还要到青楼去玩玩,不一定是嫖娼,那些女子琴棋书画都来一点,跟她们唱和纠缠去,和优秀的聪明的女人男人在一起。今天的文人还有什么好玩呢?
章培恒:如果他有钱的话,好玩的倒也很多。(笑)
陈村:从社会规范讲,当时的妇女关在家里。有个别的出众的人,讲起来是不好的有问题的,那种女人才能跑到青楼去,在梨园在教坊,专门的艺术机构。整个社会是承认这种交往的,是可以接受的。
章培恒:当然可以承认这一种交往,但是这种交往它不可能被认为平等的交往。到了明代后期,清代那时候,情况又有一点不同,尽管身份比较低的女性,但是在男性跟她交往的时候也确实可以给她很真诚的称赞,流露出真诚的感情。
陈村:我刚买了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像晏小山,我喜欢读的“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觉得他的心里还是平等的,爱慕一个人,这都是非常好的。大家闺秀不能曾照彩云地跟你玩,只有那些歌伎家伎。
章培恒:是。我以前说过一句很冒昧的话:古代诗词里面有感情的男女之间的诗词,很多都是所谓婚外恋,真正是夫妇之间感情的东西,其实也并不多。
陈村:“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东西不多,而且一个也去世了,刚才说的“红酥手”,一个也离开了。不是歌咏现在存在的婚姻状态。他们可能和现在人也不一样。现在人有个家庭,一般总是固定在某个地方。他们到处乱走,一会儿当官,一会儿派到这儿,一会儿派到那儿,像什么苏东坡弄得很苦恼,一个地方盖了房子刚想要定居了,皇上又叫他流放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家也很难成为我们这样的家。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出去叫不回来了。今天两个小时从黑龙江飞回来了,那时候怎么叫得回来。缓慢了以后,章先生,也蛮有意思。他们也写过“飞流直下三千尺”啊,“千里江陵一日还”啊,对速度的赞美和快感。我有次坐船,船慢慢地走,还是机动船,岸上的人好像跟你走得差不多快。船慢慢地走,水缓缓地流,第一天非常不适应,坐船真是不好玩。
章培恒:那是因为你现在已经坐惯了速度快的东西了。古人觉得已经蛮快了。
陈村:一天过去以后我有点习惯了,拿个椅子坐在船尾巴上,看水看岸上的人玩玩,心情有点不一样了。
章培恒:那是因为你已经认了,反正走不快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吧,只好。
陈村:那时见朋友,李白见杜甫,实在太难了。好容易见到一次,大家很珍惜,要一起吃吃饭,吟吟诗。
章培恒:所以以前的人写对朋友的思念,这可能是真的。现在写对朋友的思念可能都有点水分。真正思念的话,他坐个飞机就从上海到了北京。
陈村:再不行,发个Email。以前我思念他写首诗,传到他那儿要半年了。一个信息传得太慢了。所以我们读古诗的时候,背景都不一样了,科举的背景不一样了,对皇上的观念,伦理的观念,我们跟自然的关系不一样了。以前,陶渊明不肯折腰了想到回家去的时候,他那么快乐。他想得太奢侈了,田地要多少亩,房子要多少间,房前房后要种树,我们今天哪里敢想这种样子的生活。他跟自然的关系,东篱下可以有点菊花让他采采,一眼看出去见山见水不被什么东西阻隔。他跟自然的关系,跟我们从一套三室一厅里望出去太不一样了。但是有一些挺好的,永恒的,你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时候,那东西不要什么背景,是永恒的背景。“清明时节雨纷纷”什么的,人们很容易就接受了。
那时候,章先生,那些诗文是怎么流通的?比如我是李白我写了一首诗,写完可能我们吃饭的时候别人把它背了下来,那时候的人背诗肯定很会背。但它是怎么流通的呢,怎么一会儿大家都知道了,大家觉得李白写得好。那也不是考出来的,考状元是另外一个系统。
章培恒:当时大概一个是传抄,一个是歌唱。当时的那些歌伎也还是唱名人写的诗。
陈村:这有意思。如果我在上海写了一首诗,你把它抄了,传到北京,大家去赶考什么到北京,北京的歌伎把它唱了,某人又到那里去玩去,听见了。怪了!
章培恒:当时有些有名的人的东西,传抄得很快。晚清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印刷,但是另外很多还是靠传抄。龚自珍晚年他不做官了,从北京回到杭州去。他一路上游山玩水,加上打打秋风,走的时间也稍微长了一点。但是他在路上写的《己亥杂诗》,他还没到杭州,诗已经传到了杭州。这事情龚自珍自己也很得意,就记下来,说当时诗先人到。可见当时传抄有名文人的东西传得很快。
陈村:“文革”时有一点点相似。我当时读到过个别的朦胧诗。食指的诗是传抄才能流通的,北岛他们也是这样传的。我当时写过一篇短文《朋友》,那时不要他们传,传了要惹祸,可能还是有人抄了传了。后来我认识薛海翔,他说,原来那文章就是你写的,看文章时觉得,那个人怎么写得那么黄色。
章培恒:“文革”期间的传抄,尽管思想控制很严,比古代还容易一点,我们至少有邮局。胆子特别小的人不敢通过信寄,还有很多年轻人因为没吃过苦,觉得寄信还比较安全。有这信,一下子从北京寄到广州去了。当时他们没有这样的邮局啊。
陈村:我看到根子的《白洋淀》时,它下面署了日期,一个伪装,一九三七。其实根本不是,大概写于一九七三或一九七四年。怎么可能,一九三七年我们从技术上也写不出那种诗。当时人为了回避检查,被人查到了有个推头。食指的诗,传的《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看到的人立刻觉得挺好,再传给朋友。它不能通过现代的印刷术,实现大批量的复制和扩散,就会有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传。本来印出来一对一万个十万个人,像你的《中国文学史》,一印多少万。苛政猛于虎,又倒退到古典原始的手工的办法。
还有一个事情,刚才你讲到朦胧诗的存在,我曾写过篇文章,说它可以矫正一个认识,洗去中国文人的一个耻辱。这么多文人,号称作家,号称热爱文学,号称泱泱大国前有孔子后有什么的熏陶,这么多人这么多年里居然都不写东西了,这非常反常!所幸还有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刚才你讲的没吃过苦头,不知厉害,有种青春的热血要激发,他们写了大量的东西,有些存下来了,有些也没存下来。这些东西弥补了中国文学史的一段很屈辱的历史。怎么能把文弄得不见了,或者只剩了《金光大道》或《西沙之战》?从另外一面也可说是中文的美好,文字的有用,文字对抒发个人性情,表达情绪的重要性,即便是在不被提倡的还要倒霉的日子里,文字也是一再地被依靠。
章培恒:在苏联那种统治很残酷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那儿写作。所以要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没有人写作,恐怕很难作为文字美好的证明。当然也确实可以说,俄罗斯人也可以这么说,从中见到我们俄文多么美好,但是如果大家都那么说,也不见得特别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