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者:
舒婷:1952年出生于福建石码镇,中国当代女诗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
陈村
陈村:给《收获》的,我是最后一次了,我是做二、四、六期,四个月给它做一次,一年做三次,是去年开始的,到今年这已是第六次了,最后一次。
舒婷:不想再做下去了?
陈村:就没有了,明年这专栏。我跟阿城两个人轮流做。
舒婷: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陈村:也蛮好,找个人谈谈话嘛,有时候。而且这文本蛮好玩的,从来只看到文人的诗啊文啊,比较正经,看不到他们说话。最终我做出来的文本口语化的,说话时的语病也留着。
舒婷:而且将来再出一本书?
陈村:不是我出,《收获》会出本书。做完以后,他们会出一本,把十二期做本书。
舒婷:《收获》也不寄杂志给我,其他像《十月》、《大家》、《天涯》什么都有寄。
陈村:《收获》不发诗歌,所以怠慢了诗人。
舒婷:没有没有,我觉得《收获》太高了。我们那边写小说的很多人,觉得要不要上《收获》望尘莫及一样,要想半天、咬咬牙、鼓鼓劲、互相搀扶着才敢寄稿子。(笑)《收获》离我挺远的。有时候到图书馆去翻一下目录看一下挺有意思的。今年因为老在外面跑,去图书馆翻杂志的可能性就少,家里头寄来的都有看,我不知道陈村的这样一个伟大的创意。
陈村:你没有E-mail,有的话我发你就行了。
舒婷:我有E-mail,但不会用。有次评论家孙绍振兴冲冲打电话给我,说发了一个好玩的邮件。丈夫下班回来,我让他看看。然后我问他,老孙说什么了?他说没什么呀。在他看来,确实没什么重要的。老孙知道了,觉得没劲,从此懒得再发邮件。我眼睛不好,快两千度的近视,最近刚刚发现左眼黄斑裂孔,心情更恶劣。比如单用左眼看你陈村,根本是歪瓜裂枣一个,绝对偏见。仅存这一点视力,我还是节省着,要用在电脑写东西。没办法用手写,字够难看的。
陈村:还是少用电脑,对眼睛不好。不要去看。你最不好是什么呢,因为你不写诗了。写诗其实不费什么眼睛,写诗也根本不需要电脑。
舒婷:写诗,现在。
陈村:不景气。
舒婷:跟不景气没有关系,跟心境有关系嘛。写诗也不是我想写就写。当然很简单,有一张纸,一个笔,我这人又没文化,认识的字又很少,认识几十个字也可以骗人。要像陈村那样写巨著的人,(笑)字要认得多,还要有哲学,要深刻要博学,这个那个,对我太难了。
陈村:诗可以骗人,写诗两个句子,中间跳过什么东西,人家以为中间很多意境。
舒婷:对对,人家写了两首诗,他就以为可以骗人。(笑)写诗写给儿子写给女儿的诗是最简单的。
陈村:对了,尽管你嘲笑,给诗人瞧瞧,昨晚上打印下来。
舒婷:所以你觉得写诗太容易,你愿意就可以写。
[舒婷看陈村的诗《女儿》、《儿子》。]
陈村:把儿女养得那么大,只不过写了两首小诗,还被人嘲笑。
舒婷:很不错,写给女儿的诗很好。我知道你的事情,完全太能体会了,太能体会了。是不是也想发表?
陈村:不发。已经发表了,不是不发。我给史铁生发E-mail,给他瞧瞧,有人到他家去看见了,就把它拿去发表了。本来不是为了发表,像我这种人怎么可以随便发表诗。
舒婷:是啊,你发表诗以后就轮到我来嘲笑你了。再怎么样的再优秀的诗,想要嘲笑总有理由。给女儿的诗不错,儿子的后面的比较好,前面嗦。
陈村:我叫他“胖崽大人”。
舒婷:后面的这几段就非常有意思。很多人要读你的诗,要知道你的背景。不知道就不一定能理解。
陈村:反正写了不是想给人读。给小孩子,等于我跟你说过一次话,给你留着一个东西。等会老头突然不见了。那是在医院里写的,比较多情。
舒婷:(笑)老说这样的话,你一年比一年活得好。你腰腿的问题而已,其他器质没有问题。
陈村:我老不走路会有问题,不能走路人就衰退了,也看不见你看的风景。
舒婷:其他地方动一动,比如手,比如耳朵,如果能像兔子动一动,说不定有用啊。
陈村:以前还和人家小姑娘聊聊天,还想干点什么事。现在也不干什么事了,退化了。
舒婷:你还是做很多事,脑子还是动得很多。以前巴尔扎克这些人,他们有腰他们也是不动的。不断写书,还趴在那儿,又没电脑。
陈村:巴尔扎克他们玩沙龙,玩到很晚再写,喝很多咖啡。
舒婷:那是很年轻的时候啊,后来哪有时间,后来他要每天写东西还债,他哪有时间到沙龙去玩啊。所以有的人有腰也不用,也是整天坐着,跟你差不了多少。是不是?
陈村:写诗最开心了,床上一躺,拿个小纸条,想到了就写一句。
舒婷:跟王蒙一样。王蒙他当年八五年时候到德国写诗送给朋友,写了给我和北岛看,我们胡乱挑剔,把他批评得一无是处,他也不生气。八六年上海开一个金山汉学家会议,请了两百多个汉学家。很大的会议室,他坐在中间主持,主席的长桌上。我进去,他说:“舒婷过来,坐我边上。”我说:“你是部长,我不愿意坐你边上。”离他十几个位置。他也是没话找话,找事,“舒婷,你看我最近发表了诗吗?”我说:“看了。”“怎么样?”我说:“中等水平以下。”旁边好多人啊,中等水平以下,王蒙这人还是狡猾世故,“我觉得自己还不错的。”谢冕在旁边,坐着紧挨着,就更老奸巨猾了,他就赶紧说:“起点很高,起点很高。”(大笑)后来我说:“谢冕,你很世故啊,什么叫起点很高?”
陈村:这话不是什么好话,是鼓励文学青年说这个话。
舒婷:当时他也急了,场上够窘的,要给王蒙带来很多痛苦,这个玩笑就过分了。
陈村:王蒙不要紧,他可以圆过来。有些人圆不过来,会尴尬。
舒婷:他也不生气。他到厦门还是到我家看我,他也不生气。我以为他会生气的。
陈村:我跟他还打过笔仗,见面还是很友好。而且你的嘴坏也是出名的,无所谓。
舒婷:我现在很好啦,我看到陈村还引起以前的回忆,自己现在年纪大了嘛,老人家要很慈祥,要做狼外婆。我现在很慈祥的,很多公众场合中间我要扮演圣诞老人,微笑着,坐在一帮年轻人中间。(笑)
陈村:德高望重了。
舒婷:德是不高,望是不重,但老是老了。做老太婆的样子还是可以的。
陈村:我以前写过,王蒙是多金属共生的富矿,写他的传记是个挑战。难得他那么聪明过人,四面开花,及时收手。我读他的散文集子《访苏心潮》,很好看。他拉杂地琐碎地说,似乎没说什么,但把曲衷都写出来了,让我稍稍懂得他们那代人,懂得他。还有他说苏联歌曲。他有这本事。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什么,他应该是个性情中人。
我跟你,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乱说吧,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我有时想起来,每个时期看生活都不一样。我小时候有很多向往,看生活有很多意见,到后来慢慢不一样了。比如说,当爹就不一样,当爹跟当儿子的感觉就不一样。
舒婷:跟当外公祖父又不一样。我认识的很多作家,他们会说,他们有儿子的时候,不知道有儿子有什么好,不会把心放在儿子身上。他们当祖母祖父以后,天天牵挂着,比写作更重要,孙子或孙女喊一声爷爷或奶奶,他心都融化了。南京的赵本夫,还有什么蒋子龙,邵燕祥,我认识的很多人。所以你的儿子有点像跟孙子一样。
陈村:我说我像外公。女儿上班去了,我在家和保姆说事情,跟两个小孩搞搞。
舒婷:到你这年纪,四十岁以后又有孩子。像赵××十八岁结婚,有孙子的时候才四十多一点,真正懂得,有心思欣赏、疼爱一个小孩子。当你年轻的时候,二十多岁的时候,你跟孩子相处还不感觉它的珍贵、可爱。所以你现在和你儿子有点像跟孙子,特别爱他。
陈村:来的路上,我老婆在说陈思也不大,比天天大三四岁,舒婷结婚也很晚。
舒婷:我结婚二十八岁,二十九岁生他。
陈村:那时候算是晚婚。
舒婷:当然啦。我跟陈仲义谈恋爱已经谈了七年了,没结婚。
陈村:为什么不结婚?
舒婷:我们在一条街上。
陈村:住在一条街上跟不结婚有什么关系?
舒婷:一条街可以经常见面,为什么要结婚?
陈村:不能住在一起啊。
舒婷:我们很封建的,我们见面的时候门都要开着的。而且我那个房间朝街,像上海的石库门。上面是个八角房,我那个八角房是在楼下,当中隔着一个大院子。
陈村:有人想要参观都可以。
舒婷:对,窗户要开着。我父亲说的:登高堂声必扬。人家到你家要大声说,你在里面也要大声说,不能小声说。所以那几年,仲义到我家找我时候,窗户要开着门要开着的,人人都可以来看一眼。
陈村:那不就更想结婚了吗?
舒婷:那不会,那不会。也没有人知道。陈仲义你知道他个性吧,他根本不大说话,很内向的一个人。我们见面时候他话很多,如果有朋友在他就不大说话。我们那么久,没人知道。结婚的时候,他妈妈从海外回来很着急,仲义三十三岁了,很大龄了。我们工厂的工人不知道我在谈恋爱,每次都要和小青年学徒说:人家舒婷吧,都二十多岁了,不急着谈恋爱,你们急什么?那时我写诗写了很多爱情诗嘛,发表了被人家争论,被人家骂,说我是玩弄爱情。
陈村:玩弄爱情?我没看到。
舒婷:我们那儿《福建文学》有一年的讨论,共十一期。工厂的工人又开始说了:看,她表面上装得很正经,背地里玩弄爱情。(笑)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好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小岛很保守的。
陈村:他们讲得对的,就是玩、弄爱情嘛,当然这玩弄不那么狭隘、贬义。
舒婷:在我们那个年纪那个年代,“玩弄”这个字是很忌讳的。
陈村:“爱情”这两个字都忌讳。
舒婷:但爱情比政治不忌讳,所以很多政治的想法用爱情来表现,那时候也很多的,包括很多歌曲,据说《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是情歌改编的。爱情那时也很忌讳,爱情总比政治更没杀伤力吧。那个时代,爱情说它小资调也好,毕竟不是非常对立的矛盾。被人家瞧不起吧,被人说三道四,不会被人家恨,揭发斗争。
陈村:那时的人,也晚一些,勇于谈恋爱也晚一些。
舒婷:那时离婚也很难的。或者你要谈一次恋爱,不成了,再谈一次,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我们小岛你去过,鼓浪屿非常传统的。
陈村:鼓浪屿不是很洋化的吗?
舒婷:生活观念,它是侨区。大部分的侨眷,她们天黑就得关大门,是守空房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其实是很忌讳的。我有的女朋友,谈过一次恋爱如果不成了,再谈第二次,她就等于寡妇改嫁一样。那是七十年代初,七十年代中,把生活弄得很悲惨。谈恋爱跟搞地下工作一样。
陈村:轻易谈不得。
舒婷:对。决定了,这个人确实可以付出,才可以公开。要么,两家父母门当户对,鼓浪屿有很多大族,父母看好了两家门当户对,跟旧社会做媒也有点一样。孩子们他们觉得没有大的问题,一般也就接受。鼓浪屿是个海上孤岛,有些封闭,跟外界来往有天然屏障嘛。但这跟我们要谈的没什么关系。
陈村:像我女儿,十六岁了,昨晚上。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很想谈恋爱啊。
舒婷:谈到男朋友女朋友一点不脸红。
陈村:有种理直气壮或者是什么的。这其实也没多少年,一下子变得不大一样了。
舒婷:小孩子不会一下子就这样的。也许他们将来突然间有一天懂事了,也很难说。我觉得他们两个问题没有问题的,一个如果仅仅是读书读得不好,可能跟兴趣有关系,也可能跟智商有关系。这两个都不影响将来的生活。你可能才智不发达,很多人他们的命运也很好,一辈子过着非常安宁的、甚至可能衣食无忧的生活。兴趣不在读书上,可能将来开个电脑公司,时装模特儿公司或者什么,道路很多,不一定要读到大学或者中学毕业。第三个,如果很早熟,很早就谈恋爱,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大的问题在其他,如果还有其他的心理危机,就要非常注意的。我认识德国一个汉学家,他女儿高中毕业以后,跟她爸爸说我不读大学,他也没有办法。在电视台工作几年,在德国无所谓,过了几年,她可能回去读书了,他们四十岁读大学、读博士很正常。他也不强调她一定要大学毕业。我们这国家这社会不一样,你要是没有拿到正常的文凭,只有不走正常的道路……
陈村:很难走。
舒婷:他碰到的挫折与教训会多于正常人,那我们做父母的很心疼,要保护他,不要受伤,不要受那么多的委屈。要走正常的道路。
陈村:总是走在大道上,人们都走的路,比较容易走。虽然无趣些。
舒婷:我们走的都不是大道,我们很不愿我们的孩子跟我们一样吃很多苦。
陈村:你不相信他能吃苦?
舒婷:对。
陈村:你舒婷能写诗,变成诗人,大家知道你,也是很侥幸的,绝对不相信这种奇迹还会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
舒婷:我绝对不相信。天时地利人和嘛。我自己不断地说,我已经很满足了甚至很过分。现在到哪里,人家不知道舒婷是什么东西,书亭,卖报纸杂志的吧?这很正常,也是应该的。我从前有所谓的名气吧,这不是我祈求得来的,天上掉下来一个中彩,跟中彩票一样的,多少万人中一个彩票。以后可能也没有人能中。现在写诗比我写得好的人那么多,人家知道他就很少。写小说像陈村那样的,当然人家都知道,整个上海人都知道。(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