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旧货商店真是好看,现在看不见的那种怪头怪脑的东西。你的画也是雅俗共赏。有种东西,油画什么,雅赏俗不赏,有的东西俗赏雅不赏。你的东西,大家都叫好。
贺友直:好多人曾经劝我,你不要这么苦,画这种东西。
陈村:画大一点的。卖画是量尺寸的。
贺友直:我对他们坦率说,我不是不想,不想是假的,总想活得好点,画得好点,那么进入市场,那么卖得高一点。我总觉着人的命已经定下来了,真要我去画纯艺术的,写意的,或什么的,我没这点底气。我只配画这种风俗的东西。
陈村:我看到过你也有几幅画,《浣溪沙》也蛮好。
贺友直:画白相,纯粹是白相。
陈村:中国的漫画界。那种四格漫画,为啥和外国人做得不一样。国外有一种同日连载漫画。像花生漫画画一只狗史努比,老先生画得蛮好蛮有意思的蛮有趣的。他的漫画据说每天在全世界七十余个国家超过两千六百份日报上连载。中国为什么不这样做,谁规定只能一稿一投?人家漫画家从来不一稿一投。这样大家都能看见,不是很好?
贺友直:我不说漫画,说中国连环画。我到法国去,有一个地方叫昂古莱姆,是法国的连环画中心,法国连环画博物馆都在那里。一年一次的连环画沙龙,沙龙至少有个部长到那里去主持,剪彩什么的。世界各地的连环画家画商都云集于此。我参加过一次。它的连环画家他们叫作家,因为故事题材都是自己创作的。阿拉连环画到今朝如此的衰落,顶致命的就是依靠小说戏剧,脚本,我们其实是来料加工,不是画家是画匠,题材是你提供的。人家讲作品反映世界观,这世界观陈村已经给我反映了,我是根据陈村的世界观来画的,当然里厢也看得出我贺友直的风貌,但主要决定因素是陈村啊,或者我画王安忆的小说,王小鹰的小说。所以,故事画到今朝日脚,老的故事已经画完了,新的故事不适宜画连环画,因此连环画就完结了。现在就变成新的连环画,卡通上来了。我是去年去的,也是到昂古莱姆,图像高等学院,里面有个连环画专业,叫我去讲课。为啥道理叫我去呢,现在他说有点可怕,所有的手段都是用电脑,手不会动了。我是靠手工操作的,要我到那里去讲用手工画画。
陈村:手工是最高级的!
贺友直:他们那里应该说连环画还是经久不衰,它的内容阿拉此地没办法比的!它的内容基本分三大类:一类是社会问题,一类是黄色的,一类是带有科幻或者什么的。那么,阿拉这里要画科幻呢,连环画家没科学头脑的,就是科普文学都非常贫乏。
陈村:作家也没科学。黄色不好画。
贺友直:黄色,不是不好画,黄色也要有生活的呀。好多人和我说,贺友直,你这把年纪好画《金瓶梅》了。我和他们开玩笑,你提供我生活啊?没生活的。其实,《金瓶梅》是极好的一本东西,你能够把明代的社会生活表现出来,应该说是一本不朽的作品。没生活。要表现明代的生活,要收集大量的资料,看大量的文字资料。
陈村:有人曾经考证孔子时代有没有筷子。作家可以混过去,画家混不过去。
贺友直:要非常具体的,西门庆开店,店经营什么,你没办法的,画不出来的。去年工商银行的行长,他说,你画天津路钱庄一条街。这我怎么画法,我又不懂。顶不敢碰的是社会问题,现在这道门能够开了,连环画就可以兴起来了。这道门不好开,不允许你开。假使,今朝有只故事发生在陈村身上,我画出来,他不要和我打官司的?不要说真名真姓,这里影射都不行,你在说我嘛,法院里告你了。所以今朝连环画就不行了。(法国)他们那里极兴〔旺〕。有人讲,阿拉连环画被电视所淘汰,人家法国人电视样样有。连环画中心有爿书店,阿拉老太婆看,书店哪能介〔怎么这么〕大,不得了!
陈村:我觉着,像你这样画,画得很吃力的。连环画么是小书,小书好像很随便的。看你的画,你仍旧像画张大画一样的。
贺友直:中国人的思路,几十年的熏陶好像凝固了还是什么道理。好多人讲,贺友直你自己创作点什么故事,我说,对不起,我几十年来料加工已经惯了,你不提供脚本我没办法画,我想不出来,没这个思路。不像台湾的几个漫画家,会想出点子来。他发财是发在点子上面,不是发在绘画的技巧上面。我想不出来。
陈村:变成一个系列是不是可以?
贺友直:变成系列。我想我将来的出路,就是画风俗画。就是自己活着觉到怎么好就怎么活。算了。天底下好多有本领的人。不能说我比陈逸飞画得好,比啥人画得好,啥人的饭统统都是我吃,不可能的事体。
陈村:吃自家的饭。这些风俗画,能多画点,成系列成书。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有价值。因为能够画的,晓得的,有真情实感的,看见过的人画出来的。不是看照片看电影看出来的。它是手工的,有这点功力的人也不多了。这点东西会保存下来,会不断地被人提起。
贺友直:风俗画要既是有内容的,又是有资料参考价值的。应该这样。
陈村:本身是准确的。
贺友直:现在问题是有许多事体看是看见过了,但似是而非。譬如看见过卖糖粥的,你现在叫我把这副糖粥担子画得邪气具体,就有点囫囵吞枣了。
陈村:照片呢,有这种图片资料吗?
贺友直:这和搞摄影的人去拍建筑一样的。他从摄影角度来拍,资料价值不高,他讲明暗啊构图啊。我作为资料来看,要死了,这个门窗到底是怎么结构,屋角到底是啥个讲究,要死了!我们出了好多这方面的照片集子,买来我总觉着不是资料性的东西。
陈村:这和这城市的缺陷有关。这城市应该有一个好好的老老实实的民俗博物馆,老早的人住什么用过什么。
贺友直:所以讲冯骥才厉害啊,他把那种老建筑拍下来了。
陈村:他还去收东西,藏着。
贺友直:冯骥才他和我是同党。他是民进我也是民进。
陈村:我们叫他大冯。
贺友直:大冯。同党呀。
陈村:看看是张连环画,画出来也很辛苦。
贺友直:要有依据,讲得出道理。法中友协有次到上海来和我说。我第一次到瑞士,第二次到法国。全中国考察了一遍,说我的连环画顶道地,顶能代表中国。他举个例子,有次阿拉巴黎要演个什么话剧,取材中国,门什么结构弄不懂,看了你的连环画晓得了,门是这样结构。
陈村:刚才明信片里做的东西,你做成系列嘛。像《水浒》,我小辰光白相香烟牌子,一百零八将,天罡星三十六,地煞星七十二。你做成一百零八或多少个,你做成这样一幅东西,用各种版本出版它,甚至可以变有限印刷,变时装。排好队,一、二、三、四,到五十六个也可以。我觉得以后会不断被人提起,不断被引用。
贺友直:对的。你的讲法蛮有启发。我曾经,不是曾经是现在想,我把老城厢兜一圈,蛮有东西好画的。从小东门开始。
陈村:你不是喜欢摄影吗,拿个照相机去拍细节。自己去拍。
贺友直:摄影是顶坏的东西。对画画的人来说顶坏的东西!你自己的眼睛怎么可以通过玻璃镜头?你自己看见的东西要是用速写记录下来,速写的过程是理解的过程当中。你看见个东西,咔嗒,东西在,这里面到底是啥个道理啥个窍坎〔门道〕,没的。你画的辰光,这门口的结构,下头是啥,旁边是啥。
陈村:你也可以。照片是偷懒,一上午可以拍两卷,画起来慢。你如果有心向〔心情〕,你把老城厢还剩下的东西,确实是老的东西,出一本速写本肯定也很好看,下面注明时间地点,某年某月。
贺友直:是的。我现在和你持不同看法,这是嘴巴里讲讲的,我这么大年纪了,画不动了,也用照相机的。但照相机极坏!现在学堂的学生去体验生活,嚓啦嚓啦照,回来根据照片画。因为绘画的语言,极重要一点是从生活当中感受速写写生,它产生出来的。印象派我想不是关在室内画,到室外去画去,不通过感受不通过写生,它出不来印象派的。
陈村:不会有那种阳光的感觉。
贺友直:当然我现在可以夸夸其谈,速写的重要,生活的重要。真的我下生活起来,我也不是带只照相机啊?我介大年纪画不动了呀。
陈村:你也不可能再拿只小板凳坐在那里,一只只镜头给你画下来。
贺友直:其实真的对着东西写生其乐无穷!一种感觉,把它表达出来。一种感觉!
陈村:我身体不大好,到的地方,活动能力越来越衰退。我觉得,你老人家也在衰退,不会越来越进步的。你老人家以前可以站在这里写生,现在可以站在这里拍照片。下次可能照片也拍不动了。
贺友直:这肯定的。
陈村:我现在的建议,是你多拍点下来。有天你可能没办法拍了,只好叫人家去拍,人家拍出来更加不好了。你没事的辰光,作为业余爱好什么,多拍点下来,一张张放好它。看看,有灵感。
贺友直:看到照片还会勾起回忆,想法,产生联想。这肯定的。我不是一般地否定照相。
陈村:以后可能拍照片也到不了现场了。现在先把好东西藏一点在。说不定等你想拍已经拆掉了。
贺友直:我现在有辰光有这种雄心壮志,什么辰光我到……
(换磁带)
[说到贺友直作品《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
贺友直:南京路上好八连啊,还有五十年代的这种镇压反革命啊,抗美援朝啊,这个就是中国连环画家的一个特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陈村:我从哪里想起来的。我是说,什么辰光开始觉悟了。像我写东西,东一头西一棒子,写很多东西了,到后头筛选出来,一路或两路,这两路东西最有价值了。你画了《李双双》、《山乡巨变》,你在说用人家的故事,人家的故事可能不好的,里面最好的精髓是农村的乡土的,你用自己的审美去兑现了这样的东西。另外一路是城市的东西,市民在城市里怎样生活,他们关心什么事情。可能这两部分东西在你创作中会变得更加重要。
贺友直:对对。对的。
陈村:你老人家,我们回忆可能看看老照片,你一面回忆可以一面工作。
[有人进来。]
贺友直:我女儿。
陈村:哦。讲了很多辰光了,你很吃力了,不能再和你讲了。
贺友直:难得碰到的,非常欢迎。你隔壁不大去的,作协?
陈村:难得去。作协工资已经打到我卡里了,可以不去了。不在卡里就要去了。
贺友直:写作一定蛮忙的?
陈村:也不忙。无事忙。在网上费了不少时间。
贺友直:我是网盲。一点不懂的。
陈村:你老人家根本用不着上网的。你听听就可以了,听听人家讲的外头的世界,吃吃自己的小馄饨,心里就蛮开心。身体好点。
贺友直:身体还可以。根据现在的状况,我再画个两三年没问题。
陈村:肯定没问题。
贺友直:眼睛不灵,毛病都出来了,心血管毛病。血不好,血黏度,尿酸啊,都是血里的毛病。
陈村:眼睛不好,反正看不清楚了,画得大些,风格一变。(笑)
贺友直:这只耳朵聋了,眼睛开始白内障了,幕布总算还没拉拢。到底八十岁了。有时想想吓的,老吓〔很怕〕的!六十岁辰光不会想这种事体,一到八十岁了,脑子空的辰光,手里没忙事体会想:八十岁了,车子到徐家汇了(笑)!徐家汇前一段造高架(路)的辰光,坑坑洼洼,交通车慢一点。现在有高架了,车子下去,就到(龙华殡仪馆)门口了。
陈村:有的事情都是天晓得的。能够很愉快地,把一辈子过好。
贺友直:啥人晓得。来也不由你选择,去也不由你选择。没办法的。让它去。弄到哪里是哪里。
陈村:你选择了这个城市,选择这间房间,选择了老太婆,构成你最亲切的环境。
贺友直:我在上海美术界里知名度很高,什么知名度呢:一,居住条件;二,守住自己本行;第三,不穷,但绝对不富。和人家没有什么争端。人家都说,贺友直心态蛮好。可以了可以了。画连环画的人当中,应当讲我是个幸运儿。好多人应该说非常羡慕我的。
陈村:(笑)你现在是大师啊!
贺友直:大师不大师别去管它。好多好事都被我占了。进中央美院(当教授)很不容易的。到国外去办个人的展览会也是很不容易的。
陈村:你画的价值会越来越被人认识。你刚才讲的东西都是破坏文化的,机器画,电脑画。下趟这么纯朴的,画农村有对土地的感觉,画城市有对烟火气的感觉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到辰光人家会怀念这样的东西,怀念你老人家!
贺友直:有点我比较好的,不管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我从来不把它当回什么事情,来炫耀啊。这趟弄了桩事体(指有限印刷《申江风情录——小街世象》),事体过掉了就过掉了。或者得了次啥个奖。春彦讲我是平民画家。
陈村:你艺术上也一直是这样,没什么“包二奶”,从一而终。好了,今朝不吃了,我啥辰光再和你一道吃饭,听你讲故事。
[谈话时双方所用的语言基本是沪语。陈村在转换成文本时,在不过分干扰阅读的前提下保留了部分方言,并为一些难解的词在“〔〕”中加注。所用的方言正字,经与《简明吴方言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核对;个别词未能找到常例,从音。旧地名查阅了《上海掌故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并经贺友直订正。
2002年1月10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