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看见你赢了旁边人出来了:小阿弟,跑开点啊,不要来啊;爷叔,帮帮忙!叫你走了。这辰光的市民生活……
陈村:那辰光好像马路上的人不多,我小辰光,好像路上乱七八糟的事情比现在多。现在动不动就要开店,那辰光挑担子卖东西,卖白果,卖豆腐花,乱七八糟,弄只猢狲耍耍。我还看到过算命的,我们小孩子不走,他讨厌我们妨碍他生意,就让一只鸟来给我们算命,算出来过马路要走横道线。
贺友直:这辰光小贩当然比现在多,小贩不需要营业执照,不需要卫生检查。
陈村:这辰光,你有本事,到上海混下来,没本事就回乡下去。人是流动的。现在流出去不大有,都想进来。
贺友直:顶主要关键是这辰光消费水平低,生活水平低。就像一般店里厢当个职员,有十元银洋钿〔银元〕一月的工资,就可以养活一家人,老婆就可以不工作。或者老婆弄点小的手工的事体,粘粘自来火壳子〔火柴盒〕啊,一天有角把钱,几分钱收入,贴补家用。鞋子是自己做的,衣裳是自己做的,破了么补,老大穿下来给老二,老二穿下来给老三。小囡没完没了地养〔生〕。这辰光,没本事赚铜钿,有本事养小囡,一个一个养。这辰光生活水平低,譬如说,弄堂里厢卖五香茶叶蛋,焐酥豆,擂沙圆。啊,这辰光的猪头肉,鸭膀,鸭肫干,鸭腿。这种东西比现在不知好多少了,好吃!夜里笃笃笃馄饨摊,楼上一只篮头〔篮子〕吊下去,一碗馄饨下好了出上来,上头在叉夜麻将。这辰光有这辰光的温馨。(笑)。
陈村:不像现在肯德基店里给你送东西来。这辰光一只担子挑过来,你要,马上烧给你吃。
贺友直:这辰光靠卖五香茶叶蛋,自己住在灶披间〔灶间〕,或者亭子间。亭子间算好的了,灶披间,阁楼,扶梯下头,客堂后背,几个人拱在一只床上。卖卖五香茶叶蛋焐酥豆,有几角钱一天,这人去赚几角,那人去赚几角,日脚就好过了。现在不来事了,现在人眼界高了水平高了,攀比了。过去不会和荣毅仁去攀比的呀!过去阿拉这条巨鹿路,阿拉此地一段还算推板的,再过去,******司令部,空军司令部招待所这带里,斗升小民怎么可能去攀比这种花园洋房里的人呢?顶多就是楼上楼下攀比攀比。也不会攀比,住在客堂后背的人是不会去跟前客堂的人去攀比的,身份不一样的。现在要攀比了,你一只21(电视机),八八年买的。你21,我买25。你25,我29,34,我大屏幕的。哪怕没铜钿,我去噱去骗去借,弄来我也要撑一记。这辰光没这种观念的。所以弄到今朝日脚,阿拉人民银行存款多少万亿,其实还是钞票藏着好了,不要用,中国人心态。但是现在多数人要攀比了,好了还要好。所以人家跑来,贺友直,你一室四厅(指贺友直的自陈:只有一间房间,白天客厅,晚上卧室,放了碗筷是餐厅,摆了笔墨是工作室),今朝日脚还是弄了这副死腔〔糟糕样子〕!我蛮好。
陈村:日脚是给自己过的,现在很多人的日脚是为人家过的。
贺友直:所以讲,你基于啥个经济基础讲什么上层建筑。这辰光经济基础就是这样,米么,拿只淘箩到米店里去量一升两升米。现在也有一斤两斤买的,心态不一样。这辰光拿淘箩去买的,人家一看,穷人。差不多人家最起码五斗一石,送米的人,头里顶来的,一只麻袋。送米师傅送到你楼上倒好,煤球么一担一担倒好。推板点的弄一只篮头去买,称五斤煤球。
陈村:我记得小辰光买煤球,师傅挑过来的,家里有个煤球缸,倒在缸里。
贺友直:这辰光文化消费也是。一般人没啥文化消费的,尤其是家庭的主人和主妇更没文化消费,顶多小人白相去看场电影。一般爷娘难得的,去看电影了,真是!不看的。等到我做爷娘辰光,和老太婆,三轮车,塌塌〔满满〕一三轮车,大人小人,三轮车踏起来吃力啊,到国际饭店去吃一顿,国泰去看场电影。
陈村:你属于想开的。(笑)
贺友直:这是五十年代水平。现在倒反而又退到旧社会去了,我不去了,骗我不着钞票。
我昨天看到你一幅画,《拜堂》,一只网站上。介绍上海民间风俗的,结婚拜堂。
贺友直:不知啥人弄(上网)的。
陈村:介绍上海的民俗。(看明信片)这真是很有意思,都画下来。以后人看不见了,卖大饼的,热的喷香,真是好吃!阿拉小辰光,小人一直唱的:大饼,油条,老虎脚爪,肉馒头。
贺友直:这幅,《手拉风扇》。我这是画错的,有人给我指出,这(风叶)是硬的,不是软的,拉起来有风。软的没风,扇不出风。这辰光剃头店浴室里,没电风扇的,有一个小囡,空空空空空,这样拉不停地拉。日本人辰光,剃头店里电吹风没有的,下头一只炭风炉,铅皮管子敲好一只烟囱,转弯,热气出来嘛,吹风。烫头发,日本人辰光不许用的,因为电力供应紧张。吹风不许用。
陈村:是不是上海人房子最困难?
贺友直:这辰光人少。五几年我有次阿拉单位里有同事去看房子,陕西路,现在卖旧钟表的这带里,房屋介绍所,私人开的,玻璃窗里贴满的,你要一层也有,要一幢也有。我就这样过来的,借着的。手续费,一个月房租。
陈村:旧上海有的房子是“顶”〔预付一大笔钱取得租赁权〕的,还要用金条,“顶”下来。
贺友直:我到华山路看一幢房子,三层楼。客厅,楼梯底楼到二楼,楼梯是当中上去的,结构真好,客厅多少〔多么〕大,当中上去。再从二层楼到三层楼也是当中上去的。阿拉几个人算下来,这房钿〔房租〕付不起,工资只有几钿?它要八百多个折实单位,一个折实单位是五角五分,要四百多元一个月。
陈村:这辰光的四百多元不得了了。
贺友直:五二、五三年辰光。这辰光是私人房子,后头公私合营了,变成房管所了。
陈村:我想起一件事,昨天,我看到人家在拍卖你的《山乡巨变》,四本书,初版,拍卖四千多元。本来九角四分,现在涨了五千倍了,投资老格算〔很合算〕的。
贺友直:我对这种炒作我有我的看法,这是硬炒炒上来的。值四千多元,我问你,宋版本的书值几钿?还得了啦!
陈村:这和存世量也有关系。存很多,就不值钞票。像孤本什么的只有一点点了,就值钞票了。
贺友直:现在这连环画收藏的炒作有点不大正常。它底部越大,利润越高。
陈村:确实有很大一部分人也欢喜连环画,到处去找连环画。
贺友直:有利可图呀。
陈村:像集邮,大多数人是弄白相〔弄着玩〕的,连环画也是,真的靠它发财的也少得很。大多数人也不是买进卖出的。
贺友直:多数人是出于爱好,譬如集邮。集邮和收藏连环画有点区别,集邮是增长历史知识,或者是……
陈村:连环画也不错,有它自己的价值。年轻人喜欢连环画是好事体吧。他愿意收集连环画也是好事体。
贺友直:我道理讲不出,对这事体兴趣不大,尽管我自己是画连环画的。有许多价位炒作得相当高,我作为画画的人不承认它水平极高。你想宋版本也好明版本也好,也不是所有宋版本都非常珍贵的,有许多书并没多少历史地位文学地位的,即使宋版本,人家说你是宋版的,其他就没啥价值。连环画也是这样,这套书极少,但是艺术价值不高。
陈村:他们有热衷的,有目录的。什么作品得一等奖,什么二等奖,有目录的。你这连环画,当初都是给社里画的,全部手稿都被他们拿去了?手稿还在吗?
贺友直:在社里。现在的版权法我不懂了,工作辰光的稿子,产权到底是社里的还是作者的。现在在它手里,我没办法。个人和公家打官司,哪能打得赢。
陈村:现在的说法,假使作为职务创作,就是公家的。作为自己创作,是私人的。现在问题,要重版你的连环画就连稿费也没了?
贺友直:没稿费的,职务创作没稿费的。
陈村:你那个辰光没稿费,现在再印……
贺友直:也没稿费的。这是拿工资辰光画的,你的劳动已经用工资方式偿付给你了,它是这样说的。这是特殊情况,阿拉出版社养了一百多个人画画。
陈村:这生意经好了,这比养专业作家好。我们不是职务创作。要算职务创作我就只好辞职了。
贺友直:业余辰光画的,我们叫外稿,其他出版社约我。工作任务属于内稿。
陈村:贺老,你现在已经要八十岁了。我给你挑一段辰光过,你觉得日脚过得还比较适意的,你也蛮喜欢那样子的,哪些年份比较好?
贺友直:退休之后。要讲过得有意思呢,回过头去看看都有意思,就是“**********”也蛮有意思的。不同的时期有不一样的意思。人回过头去看,走过的路,尽管你坎坎坷坷,其实都蛮有意思的。我十七岁到上海做工学生意,现在我有许多知识技能,或者社会阅历,或者创作的资本,都离不开的!譬如我现在画旧上海,这经历正好是我学生意,当工人,顶苦顶穷的辰光。
陈村:是这辰光看见的。
贺友直:我回过来一看。我画周立波的小说,画农村,从我五岁死了娘之后,就养在乡下头,正好这段经历,后来我变成专门画农村题材的专家了。我没这段经历画不出,现在画出来,人家一看,内行!挑担是像,不是外行人,挑担挑在背心上。后来我到五七干校,我这点农业知识都用上了,并且我肯用脑子。我老是琢磨琢磨,譬如说生活积累,我和你应该是相通的,你是用语言来表达,我用形象来表达。你我看到一样东西,不是看过就算了,到底里厢有点啥道理,为啥道理要这样。假如不懂其所以然,你写起来没这种味精和花露水(笑)。没办法发挥的。譬如门口头修脚踏车〔自行车〕,忽然想到要画,要懂脚踏车的构造。这是我乡下头,两张名片(给陈村刚用笔写好地址的名片)。老家是北仑港,北仑港码头。
陈村:我也是宁波人。鄞县的。
贺友直:道地的宁波人。
陈村:我老家是传说中的。我阿爷〔祖父〕小辰光出来到上海,那里没人了。搞不懂了。我还说这事情,你在上海这么多年数〔年头〕。我觉得,小辰光上海蛮好,蛮安静的,马路上人少车子没那么多,没这种闹哄哄的样子。老早还捉财积〔蟋蟀〕,捉叶四他〔知了〕,我记牢很多这样的镜头。我不大欢喜现在的上海,跑到马路上,一片混乱,都张牙舞爪的,很多广告,要掏你口袋什么的。
贺友直: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是你陈村,你才会有这种想法。我也会有这种想法。我觉着刚搬来时,这条巨鹿路真清静,现在弄得这副腔调〔样子〕!
陈村:你觉得哪几年,这城市你看上去蛮适意相的?
贺友直:(想了想)应该讲都适意的。就是不同的适意法。
陈村:讲得有意思!
贺友直:不同的感觉。我为啥道理欢喜住这种地方,不欢喜住高楼。我觉着住这种地方人情味浓!隔壁邻舍,譬如讲,我在此地画画,她们婆婆妈妈在灶披间里烧小菜,这种哗哗声音过来,讲:今朝上当,这点虾么哪能,我都听见。画得吃力了,到灶披间去,相帮弄它一歇再出来。几十年了,我一九五六年搬来的,住了四十五年四十六年了,隔壁邻舍都熟透了,走在马路里打打招呼,最近好吗,人蛮神气嘛。这种乐趣!住在高楼里,我在北仑港,还算是自己家乡,对门人还算是讲两句的,也是老房子拆掉搬进来的。住在上海住二十几层楼上头,和蹲提篮桥〔住监狱〕有啥两样?
陈村:我娘讲是关在鸽子笼里。
贺友直:我讲得难听点,鸽子笼里比较好听点。有啥两样?
陈村:我姆妈也讲,她讲吃“外国官司”。
贺友直:为什么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感受呢?所谓的感受,就是一种满足。给你一种满足。譬如说,我三八年到上海来,首先觉着,我住在上海啦,我大范围的满足。那么,马路里看见有电车,可以代步,像(沪剧)阿毕大回娘家一样,(唱)当当车,新鲜!马路里有卖糖粥的,有卖面包的,有卖烤鱿鱼干的,哦唷,袋里有两铜钿,可以买来吃的。乡下没的。讲讲是北仑港,区政府所在地,新区,想弄点啥个吃吃,没的。早上当地这种生煎馒头馄饨不好吃的,和此地陕西路丰裕生煎馒头不好比的,弄到下半天〔下午〕没东西吃的。我在此地,觉到满足。还有一个满足,此地下半天,我兜一转〔转一圈〕,我陕西路到淮海路到东湖路巨鹿路兜一转。下半天笔一放,摇法摇法〔摇晃摇晃〕摇出去了。看见啥地方,好吃的,坐下来吃。昨天还是前天在美心(酒家),五元钱一碗馄饨,乐胃〔安逸〕,满足啊。我欢喜荡马路呢,袋袋里基本上带几个小钱,多不带的,多带要出事体的。东张西望,跑到钟表店里拣顶好的表看,罗莱克斯,不花钱的,你看好了!(笑)
陈村:都被你看见了。
贺友直:这里有个专门卖旧钟表旧照相机。
陈村:这好看,这好看!
贺友直:好看!蔡司镜头,皮老虎。我觉到就是一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