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天际线。我有次到醉白池去,啊呀,这根烟囱长出来,一看,完结〔完蛋〕!本来蛮好看的。等于你到故宫太和殿,广场里立着,环顾一周,这上头的轮廓线好看啊,非常协调,好看!假使这旁边有五六十层楼的高楼,全部破坏掉了。现在的房子也是这样,马路上走不觉得,到上头一看,杂乱无章。将来怎么办,统统铲掉,重来过?这不是画啊,这里不对,橡皮揩揩,重新来过,不来事〔不行〕的。难看!陈丹青讲:现在的人好像老洋〔很洋气〕的,洋派,西装,领头烫了老挺的煞白,领带邪气名贵的,千把元一根领带。人极土。土!我承认他看法,极土!这洋和土只能意会的。
陈村:我觉得他说的洋土,土本身也不是坏事情。
贺友直:他不是说好坏。
陈村:这点人过的日脚,好像在戏台上。
贺友直:人即使装扮得邪气挺括,有次啥人写篇文章,好像是程乃珊写的,讲“老克腊”。老克腊这句话,是蛮难讲得清爽的,只能意会。一出手,一谈吐,或者吃饭辰光一个极小的动作。有趟她又写了篇文章。挤车子时看到一个人的打扮,蛮落魄的,但是拉在公交车上的一只手露出了一只邪气旧的罗莱克斯(手表)。说明这个人的身份,他的出身。这种人出身,即使今朝已经穿了卡其中山装打了补丁的,或者阿拉在五七干校补了一塌糊涂挑担粪桶的,感觉不一样。陈丹青讲土,就是从这点讲,即使穿得老挺括,但是你举动我看得出来,没多少文化的。我和老太婆两个人在巴黎,有人走过来,对老太婆讲,你看哪,这肯定是中国人。就是这种感觉。反过来人家看我也是。
陈村:你穿西装吗?
贺友直:到外头去也是西装。这两土老帽,中国人。我出身也不是买办阶级家庭也不是书香门第。尽管今朝一脚挤在文人堆里,其实我也是老土的(笑)。
陈村:有人衣裳穿在身上我觉得像戏装。
贺友直:上次艺博会结束,对老太婆讲,来的人应当都是欣赏艺术品收藏艺术品的人。阿拉到刘海粟美术馆不到一站(从公车)跳下来,老太婆讲,前头两个人乡巴佬,多土啦,西装,到艺博会去。我觉着,那辰光的人一般来讲分得出层次。现在当然也可以分,这部分人打工的人,现在走在淮海路也比较难分?
陈村:老早穿长衫西装,有分界的。
贺友直:穿短打的。现在补丁寻不着了。除非外头来打工的,苦力,苦力穿西装扫马路的也有。那辰光比较好分。
陈村:感觉有啥不一样呢?这么多日脚过去了,我小辰光和现在的日脚有啥不一样呢?现在的日脚混乱,晓得多了不是好事,晓得多了,心里乱糟糟的,你想去晓得更加多的东西。有段辰光,心里安静,你也不想晓得很多事情,你只要晓得周围的一些事情,今天中午吃什么饭,同学怎么样,是那种贴心贴肺的事情。
贺友直:那辰光确实和现在有非常大的不一样。现在信息社会,“911”喽,第二天我在宁波就看见了,早新闻里有,哇。四一年的珍珠港出了事体,阿拉也不晓得的。当天还是第二天,黄浦江里日本兵舰向外虹桥的美国人开炮才晓得。
陈村:日本兵冲进租界了。
贺友直:进租界了。美国兵舰投降了,英国兵舰没投降,英国人海军有精神的。美国人实用主义,讲实惠的。才晓得珍珠港事件,日本兵从外白渡桥啪踏啪踏进租界了。那么,外国人都戴臂章。
陈村:臂章,是宪兵?
贺友直:不是不是。ABCD。A,America;B,Britisher,英国人;法国人投降了,维希政府;C是加拿大的;D不晓得是什么东西。马上进集中营。
陈村:都要戴好。哦,不是他喜欢戴,一定要你戴。
贺友直:走在马路里有区别,一看就晓得了你是啥地方人,啥地方国籍。日本人进租界,像我这种人,当时也没啥大反应。
陈村:对平常人的生活,表面上还是本来样子?
贺友直:有一点,日本人进来了,日脚难过了。本来法租界有法国人保护,英租界有英国人保护。
陈村:市面上还是闹猛的。
贺友直:相当繁华。孤岛,样样有的,对外,英国美国的船只都是通的,所有物资的进出还是通的。一种畸形的繁华。我作为一个老百姓,老百姓圈里议论什么,日脚难过了,马上见颜色。
陈村:打烊〔关门〕了。
贺友直:有些商店工厂关门。像我学生意〔当学徒〕的印刷厂马上解散工人。粮食马上定量,顶直接的影响就是,粮食煤油生活必需品马上定量。老百姓最关心的不是抗日战争怎样。
陈村:我娘讲过,轧〔争购〕户口米,吃六谷粉〔玉米面〕。
贺友直:轧户口米,并且是碎米。我刚才讲,我所接触的圈子,是社会底层的,没接触到文化的圈子,更没接触到进步的圈子。
陈村:这就是上海最基本的老百姓。
贺友直:包括现在,老百姓顶关心的是啥东西。当然现在和当时不同,当时比较闭塞,现在信息通了,要开党代会呀,人大呀,有种人根本不关心,关我啥事体,只要股票上去了,赚着一笔外快。平头百姓就是平头百姓呀。
陈村:现在的人订报纸杂志看看。这辰光人订不订报纸杂志?
贺友直:订报纸的层次高了。我学生意的厂订报纸,有的报纸是硬派的,派给你的,日本人辰光《新申报》。
陈村:汉奸报纸?
贺友直:不是汉奸,就是日本人办的报纸。派的。一爿厂一爿店必须订一份。也不是邮递员送的,专门送报人送的。这辰光唯一能够看得到的进步报纸,是苏联人在上海办的一份英文报纸。
陈村:苏联人办的,是卖的还是发的?
贺友直:卖的。苏联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是什么关系,要查历史了。日本人不是在张鼓峰打过苏联人,被苏联人打瘪掉的。苏联在上海有领事馆的,有个啥个文化组织的,有份报纸,叫《Daily News》。阿拉夜里读英文读这个报纸,算是进步的。
陈村:一般人看的是《申报》?
贺友直:老《申报》、《新闻报》是有的。《新闻报》,现在变成《新闻日报》,新中国成立后有过一段辰光。《申报》叫老《申报》。
陈村:上海人叫惯了,生煤炉,用《申报》纸生。
贺友直:关于上海的文学史料,谈到几只期刊,譬如讲《万象》喽,这辰光我看过《万象》的,好像二十四开,方开本。
陈村:啥人去买这杂志看报纸?
贺友直:一般市民不买不看的,因为没这个条件,买不起。并且家里有文化的人极少。读书,能够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非常吃力了。这是上海喽,有进中学有进高中有进大学。譬如讲阿拉乡下头,宁波镇上厢,也算不小的一个镇,阿拉一条街上,没人上过中学。读到小学毕业蛮好了,读到小学毕业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来,你算是有文化了。我想,阿拉爷〔我爸爸〕临死辰光讲了一句:我没给你读书噢。我想我这辰光只要有个中学毕业初中毕业好了,蛮好了。这辰光初中毕业水平不低了。我只有小学毕业啊!这辰光的文化生活应该讲是相当贫乏的,和现在不能比。现在,现在哪一家的小囡最起码进高中,大学读不起或考不取读到高中,能够读大学,脚筋撑断也要让他进去的,借借弄弄,读大学。我家里子女当中,没人进大学的,正好碰着文化大革命,但是第三代都可以上大学了。这辰光人的文化生活,家里有收音机的人,老式的,下头三只东西……
陈村:有收音机,有华生电风扇,是家里老好的人家。
贺友直:我家里的一只电风扇还是华生(公司)认得一个人,给我一张票,我到澳门路去买的。多少年。“文革”以后买的。文革前头,小人睡在地板上,老太婆夜里夸塌夸塌(扇扇子)。这辰光,我记得十几岁到上海来,淮海路一过金神父路就是瑞金路,再朝西,马路几乎没啥人了。
陈村:冷落了。已经乡下快了。
贺友直:没啥人的。
陈村:老早讲的十里洋场是从静安寺算到外滩?
贺友直:静安寺也是冷落得很。顶闹猛是南京东路,金陵东路叫法大马路,顶闹猛。
陈村:我再问问你,上海还有顶有名的四马路(现在的福州路)吗?一个是书店蛮多,一个是妓院。跑书店是学生,文化人,那妓院是谁去,现在嫖娼各阶层都嫖娼,那时谁在嫖娼?
贺友直:没像现在这么普及。四马路妓院是高等妓院。有人讲四马路野鸡〔街头暗娼〕,瞎七搭八〔胡说八道〕,野鸡全是在大世界青年会这带马路里的,到南洋桥杀牛公司这条,湖北路这带,永安公司后头,小马路上立着的,一个野鸡,后头一个老鸨盯着的。四马路都是属于高级妓院。
陈村:一个是摆摊头,这等于是开店的。这辰光的人,所谓社会名流,地方某个官员,去嫖娼,去四马路,名誉上有没有影响?
贺友直:这应该是可以炫耀的事情啊。
陈村:也要炫耀?
贺友直:你可以,上海人现在讲有这点“立升”〔经济能力〕好进去。妓女出堂差,这部黄包车是邪气考究的。
陈村:我看到过资料。
贺友直:小电灯泡挂满的。黄包车夫打扮也是老挺括的,下头是扎脚裤,鞋子……
陈村:你把它画出来呀。
贺友直:这部黄包车这两只灯克路米〔铬〕镀得锃亮。
陈村:开到啥人家,蛮风光的?
贺友直:一般私人屋里不去的,到饭店吃饭,喊个人来,去了。对不起,我没这方面生活。(笑)
陈村:即便你不去,你会听到。像现在我也不去,也晓得一点当中的花样经〔花头〕。
贺友直:看见过,从四马路跑过,几条弄堂里,门口头灯泡,上头写好名字。
陈村:林黛玉什么的。过去好像是某个阶层听什么戏,看什么东西,到哪里白相。现在不一样了,打保龄球,老头子也打,年轻人也打。很多东西,都混淆了。
贺友直:我觉着现在还是可以区分的。你讲老头子打保龄球,这到底不带有代表性的,极少的老头子。
陈村:或者我这样讲,开出租车的也在打,白领也在打,做老板的也要打的。
贺友直:现在有许多消遣性的东西是普及了,不像过去。过去阿拉这种小市民,只好马路里打打“高尔夫”,一只弹子过去,一卷水果糖,弄弄这种东西。无锡大阿福,(用)圈圈套套,只好弄弄这种东西(泥塑)。现在这种东西还有吗,没有了,没人弄了。
陈村:还有,那跑狗场跑马厅谁去跑呢?
贺友直:赌的东西也有层次,进跑马厅的人大概层次顶高。进跑狗场就是现在文化广场,层次也不低的。还有打回力球,现在的卢湾区体育馆,过去是上海市体育馆。打回力球,我不懂,我从来没进去过,没打过。大概打球的球拍像调羹一样的,藤编出来的。我没进去过。跑马厅(现在的人民广场)走过,戗篱笆〔篱笆墙〕里张〔看〕。
陈村:跑马厅的外头是戗篱笆还是围墙?
贺友直:围墙,有一部分是戗篱笆,有一部分是围墙。大概国际饭店对马路是戗篱笆,黄陂路一带里是围墙,西藏路一带里是围墙。再到武胜路一带里又是戗篱笆。总归是有戗篱笆有围墙。我有次去看足球比赛,围墙里翻进去的,不买票。
陈村:老百姓,一般的人,现在的老百姓叉叉麻将,那辰光也叉麻将。还赌什么呢?
贺友直:打花会。
陈村:啥个叫花会?
贺友直:花会就是一共有三十六门,一天开三次。
陈村:像现在摸彩一样吧。
贺友直:开的总机关是一个,下头有许多派生的分店。我打过的,现在背不出了。写张纸头,上头写个号头。它三十六门,就是三十六张牌九牌。
陈村:你挑选,就像现在的足球彩票、福利彩票?
贺友直:这赌博是极不公正的。它每天由各个分支机构收上来,人家打什么东西,到上面集中了之后,它开出来(的号码)必是(投注)顶少的。打中之后,一赔三十好像。一天开三趟。现在你叫我讲,我记不具体了。
陈村:听上去像现在买彩票一样的。
贺友直:彩票硬碰硬〔真家伙〕是摇出来的,它是人为做的。哪一门打得最少,钞票就赔得少。第一号是一只鸡,二号是一条龙,三号是什么?过去我倒背顺背都背得出的,现在背不出了。忘记了。我这书里谈到过。打花会,有打得倾家荡产的。恐怕《辞海》里去查查看,有种书里查得着的。打花会,还有一种极迷信的色彩。做梦。一清早起来,隔壁邻舍,楼上楼下,面也没揩〔脸也没洗〕,刚起来,哎,你昨日做啥个梦?做只鸡啊,马上去打去。还有,现在淮海西路这只角里厢,过去全是荒地呀,花会集中在这种地方,淮海西路这只角里,华山路这只角里,打花会。一到这种大冷天,叫花子都死在路上厢的,死人嘴巴张着,极难看!有金牙齿的金牙齿敲掉。或者手里做三十六只东西,纸头捏好,抓阄,抓一只东西,摆在死人嘴巴里,张开。回转(家)去一看,哪里一只东西丢在他嘴巴里,就打哪里一门。他迷信呀,他以为这鬼魂会帮助他的。赌这种东西。还有马路上骗钱的,赌的,三只牌,这里一只盒子,一只牌藏进去,天牌地牌人牌,嚓,有意给你看见,旁边撬边模子〔伪装成路人合伙骗人的搭档〕,马上打。譬如看见一只人牌,就打人牌,赔你铜钿。有种人,娘姨〔女佣〕啊,乡下人啊,袋袋里有零用钿像现在有个三十元五十元,他也打。这种人手脚快呀,看见他摆进去是人牌,翻出来是天牌。这在西藏路新世界朝南走这带里顶多,跑马厅围墙外头这带里,不像现在这带里宣传栏什么,那辰光都是空的,没东西的。还有下棋,残局。
陈村:我小辰光也看到过,马路旁边,象棋,赢不着他的。可以给你挑红的黑的,换过来也可以。这棋局本来就是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