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者:
贺友直:生于上海,著名连环画家、线描大师
陈村
陈村:贺老,在网上,有你作品目录,蛮有意思的,我一看,好极了好极了,还有你的《孔老二罪恶的一生》。
贺友直:我觉着,就讲文人好了,有时候脊柱骨不是顶〔最〕硬的。“**********”当中,画《孔老二罪恶的一生》,******一倒,马上就画《吕后篡权》(两人大笑)。我就想,这哪能介推板〔怎能这么差劲〕!你不能强调说,当然也有理由,这是单位给我的任务。有种人,阿拉〔我们〕不讲有骨气的人,谈不上有骨气,就说有点点政治头脑的人,比如我倾向于画孔老二的,你叫我画吕后篡权,马上我借个荫头〔找个借口〕或者请个病假。人家不懂了,将来研究我作品,不懂了,昨天我在画孔老二,今朝怎么画吕后篡权了。
陈村:这事情有点复杂。《山乡巨变》,这么好的作品,里程碑式的作品,非常艺术的。从现在讲,那观点也是不对的,宣传合作化。但是你就是画了以后才留下了这个作品。要是大家都不做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愿意做,这对社会就一定好啊?大家不做,什么东西也没了呀。
贺友直:老太婆,写字台下头,看看有我《画自己》吗?我曾经画过我自己,画到参加工作为止,参加工作之后不好画了。画当然也好画,我吓了。一参加工作之后,不断的运动,你不涉及运动就没办法画。
陈村:这变成你的生活了,运动就是生活。
贺友直:就是生活。一个运动结束,马上就是一个运动。前两天有人讲,你画了前头一部分,不画后头部分是不完整的。这是一,第二他说,美术界里头只有像你这种人好画这种东西。搞油画的人版画的人中国画的人没办法表现。你不画这段历史,这段历史从美术这个领域里就是空白了。我想想也有理由。我讲,假使说要画的话,真是要好好想想办法动动脑筋,有许多闲话,打打擦边球。
陈村:用这办法可以吗,比如我现在写十篇文章,可能六篇发了,其中四篇现在的样子不能发。十年前有的文章也不能发,现在可以了。这四篇的价值不能说它不发表就没价值,说不定更加有价值。画好了就自己藏着不可以吗?哪怕现在你不给我发表不给出版。
[贺友直送陈村《贺友直画自己》,一扎《Folk Life Shanghai 上海风情》明信片。陈村送贺友直《无法拒绝》。]
陈村:我在夜报(《新民晚报》)上看到过。印得好看,相差很多了。谢谢!
贺友直:谢谢谢谢!画和文字是有区别的。文字,我看几个人写****,一个韦君宜,一个于光远,包括季羡林,等等,他们写。于光远写有些话蛮厉害的,他一句进一句出,一正一反,这事体就解决了。画,就停留在画面上,变成极典型的事体!和文字有区别。所以画邪气〔非常〕难画。
陈村:我现在不去管它。难是难在被某些人认可。从我们现在对历史的了解说,这段历史肯定要被人认识的,肯定要去反映的。不是说一定要写得很政治,反对什么人。“****”中如果有人写了作品,从自己的真实感受来写,能藏到现在,真的是很好的。
贺友直:陈先生,阿拉现在不谈这事体,谈你今朝来的主题。
陈村:我今天想讲的,我看到一点所谓三十年代的东西,放一点夜上海的歌,把明星周璇啊阮玲玉啊寻出来,老的月份牌弄出来,留声机弄出来,就好开店了,贩卖旧上海。我虽然没在旧上海过过日脚〔日子〕,照我对人的一般的理解,人不是这样过日脚的,不是像你们怀旧的过日脚,有点像白相人〔游手好闲的流氓〕一样,整天不做事情。你上段时间在画上海风情的画,一幅大的十幅小的。都说很有意思,拿〔把〕上海留在我们记忆中的传说中的东西记下来了。这些是市民的东西,当初就像今天发生在街头的到处都能看见的,多少年后被它一拆迁都没了,变成玻璃幕墙了。我想,有人把这种东西记录下来,谈谈这样的事情,要比全部用广告什么办法做出来的东西要好看。我不大清楚的是,你作为这城市的市民,生活了那么多年,从二十八岁就到上海。
贺友直:十七岁。一九三八年到上海的。
陈村:是日本鬼子的辰光〔时候〕。六十多年了。我感兴趣的是,上海市民社会发生了啥变化,衣食住行发生了啥变化。譬如说,现在有空调了,老早没的,用蒲扇的。老早吃什么东西,老早的人怎么过日脚的。现在的人晓得****啊,乔丹啊。你刚到上海来,到现在的变化。
贺友直:这变化太大了!变化太大了!我到上海来是一九三八年,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年,上海还有法租界英租界。我住在现在的天平路广元路那里,现在闹猛〔热闹〕,衡山路不到一点点。门口有有轨电车走过,2路有轨电车,从徐家汇到十六铺的。看见车里坐着的人,顶有感触是看头等车厢里。
陈村:现在讲的白领。
贺友直:白领。手里拿着外文报纸。阿拉这里,门口,交大已经沦陷了,华山路叫海格路,对面是中国地界,此地是法租界,一条华山路一劈二,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叫同文书院。这时脑子里没这东西,就觉到,这批人蛮挺括蛮神气的。有啥别样想头吗,没的。
陈村:头等车厢里挤不挤?
贺友直:头等车厢不挤的。这辰光乘电车,假使说你有点背景的,有种人根本就是伪劣产品假冒的,上车去对售票员头搭搭〔头点点〕,意思里我可以乘白车的,售票员也吃他不准,穿西装或者穿长袍,或者三六九〔警察〕,巡捕房里的,或电车公司什么的。有人讲笑话了,你不要看上面人看英文报纸看法文报纸,有种人拿的是倒过来的。我这辰光在我姐夫厂里厢〔里面〕做工人,我小学毕业三八年出来做工人。姐夫厂里是没老师傅的,全部是徒弟,徒弟都是乡下头带出来的左邻右舍亲亲眷眷的小囡,没饭吃的小囡。我姐夫,我应该是“国舅爷”的身份。一个月发一趟工钿〔工钱〕,不叫工钿,叫月规钿。姐夫骂我了:你怎么看他们样,你是亲眷,应该帮我忙的。月规钿没的。等到现在这样要过年了,过年赶做这点生活,多收点铜钿〔钱〕来过年。顶冷的天,睡在水门汀〔水泥地〕上。
陈村:要睡出毛病的。
贺友直:天没亮,首先把我踢起来,又是那一句:你怎么看他们样。又是不好看他们样。所以这辰光,我的想法,希望非常渺茫,对自己前途,非常渺茫。只想有口饭吃吃,将来能找个好点的工作。
陈村:业余生活有没有?
贺友直:没的。
陈村:早上起来做生活〔干活〕,一直做到夜里?
贺友直:我因为自己姐夫厂里,我自己提出要去读夜书。在现在的雁荡路南昌路,就是中华职业学院。
陈村:现在还在。
贺友直:这辰光锦江饭店就在下头。下头烧洋葱猪排的辰光,香味飘上来,窗口钻进来,(吸鼻子)呼哈!我在读英文,英文读好好吃外国饭,这辰光吃外国饭不得了。
陈村:后头还有法国花园(现在的复兴公园)。
贺友直:因为没铜钿,我从天平路广元路走到雁荡路上课去。不得了,从现在的淮海路一直走过来。现在的武康路叫福开森路,几岔路口,可的牛奶棚,就是现在图书馆,上图。回去也走回去。我英文夜校读了四年,一点没用场的。
陈村:现在还记得吗?
贺友直:我单词蛮多的,组装不起来的。听也听不懂的。因为组装不起来我听不懂。没用场,读的都是文学作品呀。
陈村:这辰光,一般老百姓,境遇比你好点的,成为一个老师傅,开个小店小业主的,他们平常关心什么事情?
贺友直:斗升小民啦,所关心的就是衣食住行。即使在抗战时期,明明晓得被日本人占领了,但是,老百姓,尤其底层的老百姓,在租界的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能够过去。当然我所接触的就是这种老百姓,我从来没接触到文化圈子里去,更接触不到进步人士的圈子里去。
陈村:这点人看不看美国电影?
贺友直:有有,我就看美国电影。这辰光看电影比现在条件好,随便你什么辰光可以进去,看到不要看了出来。可以连看的。一只片子,放完,当中横里〔中间〕停掉几分钟,票子不对号。我讲的不是大光明、国泰,是浙江喽,荣金喽,恩派亚喽。恩派亚就是八仙桥,淮海路穿过,邮政局转弯口头,现在没了。你讲的是头轮电影院,大上海,阿拉这种人看第三轮,辣斐已经算第二轮了,黄陂路复兴路那里。什么亚蒙,太平桥的,现在拆掉了。这种第三轮第四轮的电影。
陈村:电影院人多吗?
贺友直:还可以。这辰光除了电影之外就是京戏,本滩沪剧都不大(流)行的,绍兴戏是后来进来的,评弹。像我这种人,比较多的,一月一趟,到天韵楼啊,大新公司屋顶花园啊,先施公司先施游乐场。大世界不去的,大世界比这三个公司游乐场要低一档。
陈村:上海人的讲法一直是“乡下人白相〔玩〕大世界”。
贺友直:早上进去,到夜里厢出来。里厢样样有,有电影京戏啥个变戏法。吃的东西都有,吃的东西比现在的小吃一条街不晓得好多少!
陈村:消费厉害吗,你进去一天要花多少钞票呢?
贺友直:月规钿发来,汰个浴〔洗个澡〕,买块肥皂,剃个头,多下来两个铜钿,这里厢好去了。讲消费水平,我现在真是乡巴佬,大剧院没进去过。进去看一看,这花五十元钱呢,我情愿买东西吃了。几百元买张票听听音乐,我买盘VCD放放算了,说不定比你还好点。你说我肉痛〔心疼〕也不见得,我觉着到大剧院去有点不值得,花千把元钱买张票子,出来辰光这张票子又不能贴在额骨头〔额头〕上,你看我大剧院去过啦(笑)。不像过去有种人上过饭店,出来这牙签一定(做咬在门牙中间的样子),显示显示,这是标记,上过饭店了呀!我连影城还是少儿(出版社)送的一张票去过一趟,介远路,现在的电影又不好看,算了算了。现在真是乡巴佬。咖啡茶座,外头张张〔张望〕,里厢泡杯咖啡不晓得要几个铜钿的,真是的!像我这种老头子的消费心态就是这样,不上!你骗我不着钞票。有朋友来……
陈村:当时你不是被人家骗了吗?你到游乐场去蛮开心,你什么钞票也不舍得用,要到游乐场。
贺友直:游乐场没几个铜钿。你买张票,所有场子都好去,只有一张门票。你要吃小吃,可以吃好点也可以吃得推板〔差〕点,顶好的不过是肉丝汤面啊,别样花头没的,油豆腐线粉啊,鸡鸭血汤,极普通的东西,但是到今朝是吃不着的极好的东西!
陈村:现在吃不出味道。
贺友直:有趟五百元一个人,一桌菜,不知锦沧文华还是贵都。我吃下来回到屋里:老太婆,今朝吃过吃伤了,回来重新吃过!
陈村:你们家烧的小菜老〔很〕好吃的!比菜馆里好吃多了!
贺友直:今朝晓得你来,想春彦大概也要来,跟老太婆讲,今天晚上到哪里去吃一顿。要么咸亨,要么毛家菜,作协门口。
陈村:那辰光,你讲的斗升小民,周璇的歌会唱吗?
贺友直:都会唱,阿拉老太婆小姑娘的辰光都会唱。
陈村:也是流行歌曲。我后来听过《夜上海》什么的,周璇唱得蛮有激情,生气勃勃,不是过去说的颓废,靡靡之音。
贺友直:我欢喜听京戏。京戏票子买不起的啊,黄金大戏院,角儿来了。几钿〔多少钱〕记不得了。吊脚包厢,三层楼,看下去只看见额骨头。这辰光的京戏是真功夫,没这个东西,没这只话筒的。你哪怕顶后头一排,顶高的三层楼,声音都听见,口齿极清爽。有次我看啥人唱《苏三起解》,跑圆场,麦克风吊在这里,跑到这里声音轻了,跑到这里响了,像留声机器坏掉了,呜,呜(笑)。声音出来和收音机里出来声音一样的,现在这戏还有啥看头?没看头。这辰光的,现在有名的一些演员,我不指姓道名,电台里,唱堂会,有种落魄的演员,大世界里没地盘给他唱了,就在外国坟山,普安路济南路这只角里厢,就是淮海公园后头,叫外国坟山,法国人葬在这里的,摆地摊唱。
陈村:混得不好了。
贺友直:这辰光的马路文化,一个是小书摊,我的本行,出租的。一个是说说唱唱,一个是小热昏卖梨膏糖。
陈村:还有拉西洋镜。
贺友直:西洋镜里有儿童不宜的画片,隐隐约约,不露出来的,不拉到上头来的,就在下头。看见这种东西的人,哇哇,歇斯底里,弗洛伊德就马上开始发作。就是这样。
陈村:实际上,老早的人和现在的人,大概生活本身也差不多,内容变化了。
贺友直:内容变化了。
陈村:现在京戏不好听了,现在人听流行歌,听摇滚乐。吃东西吃海鲜,老早吃什么。大家还是这样。
贺友直:应该说,现在所追求的东西层次比过去高。但是,从某些角度来讲,层次比过去低。
陈村:这话怎么讲?
贺友直:有趟陈丹青给我写信,陈丹青在美国时每年和我通一次信,过春节了写封拜年信,谈点千奇百怪的看法。他讲,现在上海石库门都拆光快了,石库门一拆光,啥地方还像上海!这高楼,乱七八糟。我同意他看法。你造了高楼,马路里看,这高楼蛮好。一到上头一看,杂乱无章。
陈村:整个城市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