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从性感来说,这掌握得很准确。就像你论文里说的调情。在盛行裸体的部落,只有妓女穿衣服。遮盖就是导向。另外你在论文里考察的,在没有男性的画面里,有两个女裸体的多与性有关,三个以上的性指向较弱,三个的,用来表现美和快乐。你这次的《在无人的地方》,每张都是三个穿一点露两点的裸女孩,都在笑,于是美,性感,快乐就都有了。
马延红:我在学院里画模特儿的时候也是,经常建议女模特儿,别脱那个裤子,干脆让她穿着丝袜画,或穿着鞋画。老师来了一看,说,看不着脚了,穿鞋干什么,看不着脚了。
我们不是怕画脚太难了,穿鞋遮一下,实际是穿鞋变性感了。
阿城:当然教学有教学的道理,但是从一开始不注意学生的个人感受,会毁掉创作的初发点,个人感受是创作的初发点,而且会跟随你一辈子。要特别保护这个东西。
毕了业将来创作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想,这个挺好的,这就是我要的——还是那种的初发点,如果毁掉了,还不如不上美院。
马延红:对,这回创作我就体会到了。这特重要。开始我也没想到什么,刘老师说,这要一搁美院还不炸开了锅!我把它搁在展厅里,我的同学就开始猜,哎呀你哪儿来这么多好模特儿?哎呀你这能拿一大奖!证明他们也觉得好。再有就是有男生跟我说,哎呀我不敢看,我一进展厅就觉得那儿怎么那么亮啊。这回展出之后,我开始听到反馈了:你以后跟我一起办展览;你这个跟我挺像的——
阿城:开始收编。
马延红:早先我二年级的时候我也参加过一个展览,叫“二厂时代”,那个展览之后对我没有任何的,任何的……我开始意识到,我做完一个东西,人家有反馈是重要的。
刘小东:阿城你说这个性感,比如她是个女的,她画女的,人体这种性感,像体会穿衣服的性感,但是男的对女的性感,她怎么体会到的呢?你又不是同性恋——
马延红:哎可能有一点——
刘小东:比如你觉得男的什么性感?
马延红:嗯我会觉得有一些肌肉会比较好,但也有一些特别瘦的男性,穿的有一些女性的衣服,长袖的,那个腰什么的都包出来了,我们就觉得怎么那么——跟传统的男的肌肉不一样,也会觉得性感。
刘小东:女人对女人的性感的判断,是受男性的影响,还是图片的——
马延红:我觉得图片肯定是有影响,但是还有一点就是实际上我看见年轻女孩儿之后,我就会觉得,怎么说呢,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女的漂亮,我会使劲看那个女的,男的也帅,但是我会看女的。我没有过同性恋的经历,但是,但是……
刘小东:噢女的喜欢看女的。
马延红:反正是——我们一起拍照的时候,我发现也是,同伴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然后,她会偷偷给你拍两张,她会说,好看吧?
阿城:这方面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在闺房的范围,言谈,行为,没有成为文字。这些东西真的是到当代,就像她刚才说的这些,才会成为文字记录。
西方也是很晚,话题开始公开化,而且开始影响时尚——比如服装设计。
有很多所谓的造型的启动,是这一类的话题,女人爱看什么样的东西,男人爱看什么样的东西,最后发现虽然启动力是性,但是接着就被再表达了,发现亦男亦女,性的包容性最大,所以比如麦克·杰克逊的身体造型就是亦男亦女,他一直在维持这个形象。他有两次违反了,也就是作为男性角色结婚,有一次是和猫王的女儿,这很可能是他的销售量下滑到一个危险水平时的一个反动作,刺激一下话题,但是两次婚姻都不成功,但消费者又神奇地把他回复亦男亦女身,消费者有需要。
刘小东:这种人男的女的都会喜欢。
阿城:这种人消费者很容易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如果是一个纯男性,或者是拒绝,或者是接收。亦男亦女还包括了同性恋者的选择。所以两性和同性,全部都包括了,再加上主流话题,比如和平,种族,环保,等等等等,杰克逊几乎是个完全人,商机也就非常大了。我们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那种崇拜特别爷们儿、汉子——
刘小东:杜丘,高仓健。
阿城:这种形象已经废掉了,不被消费了,显得傻了,感觉简单了。像你们这一茬儿人类——
刘小东:你(马)觉得高仓健性感还是杰克逊性感?
阿城:那时候她可能还没出生呢。
马延红:生了,但没什么概(念)——
(录音机电池没有电了没有发现,发现了换了电池再录)马延红:蔡国强说了,艺术家一定要有梦想,一定要有。
刘小东:别人不敢想的你要敢想。
马延红:对,他有那种意思。他的小册子里有个说法,说你的所有的想法,其他艺术家也都有过,但就像天上的流星一样,观众仰望星空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些停在天上的闪亮的,是那些实现的想法。
阿城:恒星。证据。
刘小东:(对阿)文学很难教吧?
阿城:教不了。
刘小东:学生对你的课反应挺大的。
阿城:绘画还有一些可教的,绘画还是有可操作的一面,但是我知道这里面会险象环生,像我在你们画室的课,算是提供一些材料吧,有时候碰巧了,造成歪打正着的启动,就算。
刘小东:效果很好挺直接的,有的同学在论文里提到了。
阿城:创作大致都有两种。一种是五脏六腑型的,也就是说,我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全掏出来,往这儿一放,热气腾腾的,你一看,感动,好,我没有这么好这么棒的下水,这是一种。
另外一种,我只拿出来一小段肠子,细细切,加了好多其他的材料,豆腐干儿啦什么的,炒出一盘菜,味道非常好。
五脏六腑型的特点是冲击力大,但全掏能掏几回呢?一般做职业的艺术家,最好用后一种,每次都有真的,炒得好,这样才能一副好下水,可以用一辈子。
(对马)你的毕业创作真东西有点多,但是可以继续画下去。绘画有这个好处,换个场景换个姿势换个构图仍然可以画下去,小说人家就会说你重复自己了。
应该说你的起点高,又比较扎实,再加上你可以控制创作状态,所以我觉得你毕业了,可以独立到社会上去走了。
这张是坐着的吗?
马延红:不是,是几个人躺着,腿举起来靠在墙上。
阿城:噢,对,所以你是反挂,我说怎么这些女孩子头发是飞起来的呢。
马延红:对,反着挂。
阿城:你的论文答辩也挺好的。
马延红:其实这个论文主要就是应对学院那边对我提出的问题。
阿城:刘小东给你提出的?
马延红:不是刘老师。
刘小东:(笑)刘老师不会有那么深刻。
马延红:但是我的那些吧,也是最初困扰我了。那个时期吧,在做毕业论文的那个时期我在想这些事儿。最后呢我也没有理出一个特别清晰的头绪。
比如我那个时候开始接触女性主义,我就发现在影视方面或者说在文学方面,都有一些。后来刘老师去看我的画,推荐给我一本书,《不再有好女孩儿了》,讲的是在绘画界的状况,在美国在艺术方面的状况。
那你怎么看女性主义?或者说在文学在艺术方面你怎么看,比如有一段时间提倡“身体写作”,就是女作家用身体写作。然后呢,我又看评论,说是美女作家什么的,其实局限性很大呀。
阿城:用身体写作很不容易。你拿东西一定是用身体去拿,但是你一定就拿得到吗?
马延红:嗯。
阿城:所以第一是对身体的了解够不够,了解得多写起来就主动得多,了解得少就被动,就容易重复,容易老调重弹。到现在还没看到纯粹描写身体的中文文字,当然纯色情的也要算进去,但纯色情的文字看不多篇就重复了,老调重弹,这也可以看出中文在这方面没有日文强,日本文化对身体的态度与中国文化不一样。
第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说用身体写作,倒不如说写禁忌的身体,颠覆禁忌不容易,因为你抡开了写,用的还是产生禁忌后的文字,有一点想拔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的意思。王小波关于性的文字就陷入这个困境。你用哪种文字就会有哪种文字的宿命。绘画就好多了,绘画即使想深刻,也要完成在表面上。
写实绘画可以从对象直接再出发,不太需要过一道符号的手。
所以女性主义有同样的困境,语言系统是借用的,这一点不如同性恋,他们有自己的一个语言小系统,同性恋的传统长久,慢慢积累起来的。我要是用这个小系统的语言,你不会听懂,因此这就有自我封闭的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女性主义要面对的,究竟女性主义要公共性还是封闭性?我的想法是女性,其实男性也是如此,共同关心对现代人类体质的研究,也就是对人体本身的再发现,从这里慢慢积累对传统语言的定义改造,有一个共同的否定之否定。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英国人贝克(Robin Baker)发表的对人类性行为的生物学研究,令人震惊。其中的一个意义是怀孕的决定权由女性身体决定,这对传统上的男权意识有摧毁性,因为以前认为性的目的,也就是怀孕的控制权在男性。
这让我在当时想起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的隐性控制现象。旧式家庭里的长房长媳——
马延红:?
阿城:就是长子,大儿子,大儿子的老婆,长房长媳,是家庭的管理者,是有权力的。
“女主内”,主,是有权力的意思。这一点曹雪芹用《红楼梦》描写得最清楚了,王熙凤就是长房长媳,贾母是上一代的长房长媳,她们在四大家族之一的贾府里是最有权力的人,贾政那个长子,连打个贾宝玉的权力好像都不那么牢靠。
意大利人有个说法,意大利是男人统治的,但是意大利的女人统治着意大利的男人。一般中国人印象中的日本人,好像很大男子主义,但对日本文化有了解的人都说日本文化是由女人控制的文化,而日本的男人一辈子差不多只是个大男孩儿。
哈佛的张光直先生有个成就,就是将马克思一笔带过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发现为世界的普遍模式,包括文化。而我们中国文化里的女权形式,也有这个意思。汉代皇家下决心实行生太子的母亲必须死掉的制度,非常残酷,但是有一个断绝隐性控制的消息在里面。中国文化中的女权,是透过男权折射出来的。有时我们会被权力的男性色彩迷惑,有的东西,还是要多一点人类学式的田野考察吧,这是我对女权或女性主义的一小点建议。
艺术,对艺术来说,基本原理在母系社会已经确立了。文字发明于父系社会时期,功能是将母系社会确立的各种原理记录下来,记录的时候,男人搞了一些手脚,甲骨文里让女人跪着,不过已经有人解释那不是屈服的意思了。
女孩儿的语音语言功能比男孩强很多,女人的直觉强于男人,都透露了父系社会或文字发明以前谁强的消息,父系社会才有多久?旧石器晚期开始,几千年不到一万年罢了。
老子还知道其中消息,所以他反复告诫我们说,柔,是发生一切的,柔,可以克刚。刚是什么?大男孩儿。大男孩儿闹了上万年,将来的结果是什么?大概是罚站墙角儿面壁思过吧,能搞到这种待遇算是好的了。
马延红:女——
(电池又没电了又没发现)
2002年7月2日 北京中央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