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闻一多很神往,说大师上课就是这样的。我看了也很愣,课居然可以这么上。梁实秋的版本有点不同。梁启超用他的声音和体态向你强调了诗的好。至于怎么好法,每个人会到的不一样了。这像鲁迅的三味书屋,他老师什么“铁如意,指挥倜傥”,学生的声音小下去,他一个人在那儿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鲁迅说他老师“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这很传神。这是中国旧文人最深最淳的最无可救药的陶醉。
章培恒:昨天我碰到一个人是南通的。南通中学教出来的学生,有十七个院士。每一次高考在江苏省里,不但是录取比例最高的,录取的名校也最多。高中毕业要辅导学生去高考的时候,先放几天假,让他们去玩。脑子轻松了,再来辅导。这确实是很好。平时学得也相当轻松。
陈村:我觉得最不好的是,学文学学艺术,学到最后人文不见了。孔子还要跟学生说,“吾与点也”,要跟他们唱唱歌,跳跳舞,吹吹风。我们今天读的时候变成了纯粹的技术问题,这个虚词怎么解,古今的韵有什么不一样。文章里面我们最看重的那部分东西反而淡化了。把美肢解了。就像说西施之所以这么美,就因为这耳朵鼻子,鼻子的几何形状是怎么的。说得很累,说了半天,西施不会美。
章培恒:《文汇报》的周毅要我给《悟空传》写篇东西。
陈村:你喜欢《悟空传》吗?
章培恒:看了印象一般,如果我很喜欢的话,也可能写。印象一般,也不觉得不好,也不觉得特别好,杂事又多,所以就没有写。
陈村:我不喜欢《悟空传》,虽然我是最早推荐这小说去出版的人。我看了觉得年轻人会喜欢。《大话西游》我倒是能接受,当初陪女儿去看的电影。
老师,尤其是教国文的老师,应该年纪大点。中国的那些古书,等你悟到了,孔子五十岁读《周易》,就是要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才能体会。当然你要讲得动,有学生来要跟他说话。放老了只有好。
章培恒:这也难说。有些年龄大的先生,一个是跟时代离开得太远,一个是本身确实也没多少学问。用贾植芳先生说的话,主课都学得很好,副课差一点。你知道贾先生话的意思吗?“文革”期间,阶级斗争是主课。
陈村:刚才讲文人生态,你这样很好,教教书,在大学里,有几个学生跟着,像孔夫子一样教诲一下,过过日子。我们专业作家,被剥离了。按理说,应该二十四小时待在家里,没什么事情一定和你有关,你可以多写,可以少写,有时候可以不写。可以用五年时间写个长篇三部曲。这种活法就有问题,跟古文人的生活情趣差得太远。一天到晚在家里,跟谁搞呢,跟保姆孩子纠缠纠缠,老婆回来和你说几句。这生活一点艺术的气味都没有,像鲁迅小说里写的大白菜堆成个A字。
章培恒:我的那种生活状态其实也并不好,整天疲于奔命。
陈村:你可能研究中心里有事,官家那边有点事情。如果这些事情撇开,生活中还是有很多学术的东西。最无趣的是自己跟自己玩。我们这种所谓的专业作家,写作跟人家没什么可讨论的。所谓创作跟学问还不一样。学问大家谈谈蛮有意思,创作没什么好谈的。所以活得很枯燥。当老师好,跟年轻人在一起,心态好些,年轻人总是有朝气,有可爱之处。
章培恒:但是,看到没有悟性的学生怎么办呢?(笑)
陈村:也蛮好,像孔子骂樊迟,“樊迟,小人也!”也很有意思。说他朽木不可雕,说他是什么粪啊不能往墙上糊。
章培恒:孔子的那个,日子还比较好过。我是说从他教书的角度。反正人家来跟他学,给他一点束。然后他骂的那个樊迟,如果樊迟不高兴不来了,反正少一点束就算了。我们现在来了学生,你还得包他毕业。你教的学生十个有八个不毕业,这事情也无法交待。他如果是有悟性的,大家也轻松愉快,他轻松愉快地把论文写出来了,我大致看看,这事情就算了。如果是悟性不好的,你说破嘴皮他也不懂的,即使弄得懂了,他也弄不好。
陈村:有些人心不在此。
章培恒:也不是的,有些人还是蛮用功,实在不开窍。
陈村:读不到我们讲的中文的美。
章培恒:今天中午跟骆玉明在一起,他就说到现在有个学生念书非常用功,就是不开窍。他对这个学生的评价,一旦他开窍了,他可以很有成就,如果老是不开窍,就什么事情做不成。而且他认为,到最后,不开窍的可能性比开窍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我就跟他说,你就学学南通中学的办法,你先叫他去玩个一年半年再说。
陈村:这个困难大概也就是人家说的,小说是不能教的。小说是教不会的,不可能爹教儿子,让他变成小说家。做学问,你这书读过了,知道哪个资料在哪里,很多人都做到了。把这些东西融会贯通,像中国历来要求文人当一个通人,通就难了。
章培恒:没有这么高的要求。就是他能够正常地进行逻辑思维就可以了。
陈村:那时候我应该去读个研究生。训练一下和不训练不一样。我是瞎读书。觉得什么好玩了,把书从角落里找出来,读着玩玩。读一阵不读一阵。
章培恒:这就是你们写小说的人创作的人舒服的地方。用不着很系统地读书,读的书呢你还是有兴趣才去读它。我们就不一样,有许多毫无兴趣的书也必须去读,还必须去教。
陈村:我以前读过孔子和老子的书。我读它是因为自己瞎起劲,接过了两个事,和孔子老子有关的,写文章。我答应这个事情也是想,别的人不说,我应该把这两个人读一读。以前的读也是乱读,不算,要做就要认真地读。读读也有好处。给你一个压力以后,带着工作状态去读,就会仔细点,会想一想。不像以前,满足于知道孔子骂过樊迟就可以了。读古书,历来有那么多的人去解,就像“四书五经”解的人最多。我觉得有些人解出来怎么那么不对,有些人解得那么好。就像讲孔子碰到一个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个。有人就说是骂人的,但有人解它是见了老朋友,看到他跟他开开玩笑,你怎么还没死啊。解得那么好,而且孔子这个人也一下子出来了。
章先生,你这第三本也给出版社了?
章培恒:还没有。所以现在很着急。
陈村:这第三本你现在做到哪里呢?
章培恒:现在做是可以说差不多做完了,清代的部分还要统一下。
陈村:不是,我问的是你写到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还是写到什么地方断掉?
章培恒:就是到十九世纪末。
陈村:为什么不再写几年,到一九一一年,讲起来清朝没有了。
章培恒:我这次把朝代打破了,觉得从一九一年开始,已经是一种新的情况了。
陈村:以前总是先讲朝代再讲文章。
章培恒:现在当然朝代还考虑到,另外还有一个文学史的分期,就不完全是按照朝代。一九一年以后我觉得就属于现代文学史的范围了,将来再写个现代文学史。
(录音磁带翻面)
章培恒:……无法说了。我写了一篇文章。从去年开始,我跟陈思和先生在《复旦学报》上主持了一个中国文学史的分期讨论。第一期是两篇文章,一篇是陈思和先生的,一篇是谈蓓芳的。第二期,就是我的一篇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开山的。这样的讨论下来,准备出一个论文集,如果顺利的话,五月份大概可以出来。
陈村:章先生,写论文是不是要比写史稍微自由一点?
章培恒:也不一定。
陈村:写史总要更加郑重其事一些。
章培恒:写论文总得有一些自己的看法,这看法总得表达得系统一些,要让人家看起来能自圆其说。写史你可以不要什么新的观点。
陈村:跟我们的工作不一样。写小说是瞎编的,可以讲古人说过,不必去查出处,原文对和不对其实差别也不大,我甚至可以生造一个古人出来。你们搞学术的学者,活儿做起来就麻烦了,什么话都是要有来处的。
章培恒:古人也有造的。有两个古人在这方面比较有意思,一个叫杨慎,你看散曲,明代有一个女的写散曲的作家,叫黄峨,杨慎就是她的丈夫。这位先生在家里藏书很多的,宰相之后,他就说在我家里藏的书里面,一部什么书有什么事情。人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吹牛还是确实有这部书。另外一位,我们浙江人,叫毛奇龄,清初的一个人,他自己书读得很多。他跟人家争辩,实在辩不过的时候,他说什么书里有什么话。他书读得多,至少在口头争辩的时候,人家不敢说那书里没有这个话。(笑)
陈村:我看《苏东坡传》,不知真的假的,殿试的时候,苏东坡写了一段尧的事情,考官梅圣俞当时不敢问,一问就显得他没学问了。那时我把你录取了,你就算我门生了。后来问他那个出典在哪里,谁知苏东坡说,以尧的圣德,想当然应该是这样。
章培恒:毛奇龄有一次跟一个人争,这不是伪造典故了,那个人是喜欢宋诗的,说苏东坡诗里的“春江水暖鸭先知”很好。他就说,鹅也知道,怎么说鸭先知呢?(笑)
陈村:也是他们的情趣。对了,那个“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怎么把僧和鸟对在一起。读的时候也就读过去,一想就好笑了,不怀好意。看笔记,一辈子闲着没事,瞎琢磨也蛮有趣的。现在要考数学物理外语,不可能用一门东西来取代所有了。
章先生,当一个中国以前的文人,到底要看多少书,他才可能洋洋洒洒,几乎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了,什么典故都知道。
章培恒:能够什么东西都难不倒他的人,在历史上也很少——实际上是没有。
陈村:大体上,什么读过了,就算过得去了?以前书很金贵,到天一阁,人家不让你上去。能看到一本书很幸福的。
章培恒:到明清的时候,考八股,基本上读点八股文章,“四书五经”再读一点。“五经”当时是分开的。我专门学《诗经》的,《书经》可以不管;专门学《易经》的,别的东西也可以不管。那个时候,要读的书其实是很少的。所以你看《儒林外史》里面,马二先生还读过《纲鉴》,《纲鉴》也是当时一种通俗的读物。鲁迅讲到《儒林外史》,说马二先生读过《纲鉴》,当时已经算是比较渊博的人了。
陈村:今天麻烦了,你当一个中文系的教授,讲文学史,这书几乎是无边无涯的。
章培恒:你可以多读一点也可以少读一点。你也可以只读人家的文学史,然后把那里面的东西大致讲一讲。
陈村:读得少也麻烦,学生问你,一问三不知,什么都说不出,也很没面子。
章培恒:现在有些新办的大学,老师,好一点的,老老实实地跟你说我不知道。不好的跟你胡扯一气,培养出来的学生也就跟着胡扯。
陈村:总是应该把主要的东西涉猎了。比如,刚才我看见书橱里的孔尚任,你不把它全看完么,总是要挑几种看看吧。
章培恒:没有这么严格。能够把《桃花扇》看一看,上文学史讲《桃花扇》,就算蛮认真负责了。
陈村:我很喜欢一个人,喜欢金圣叹。见他在那里瞎闹,蛮好玩。他不是批《六才子书》吗,我看过他批的《西厢记》。被他一批,批出很多妙处来。你看很容易滑过去的。给他一批。他批《水浒》也好玩,没《西厢记》好玩,《西厢记》比较密集。刚才说元曲,一是衬词,再是它的诗不独立表意,跟念白混在一起。以前诗是独立的,很完整,变成戏了,有唱的有说的,两者相辅相成才行。
章培恒:金圣叹批《西厢记》,最好的就是《酬简》的那一折。那里面写到了张生和莺莺的所谓床上戏。他批语里边说:有人说是最鄙秽的一则。这个事情是哪一个家里没有的,既然家家户户有这事情,哪儿是鄙秽的事情。要讲到文章,能够把这个事情写得这么美的也从来没有过。能够写得这么美的文章,又哪儿是鄙秽?所以他说,你说它鄙秽,大概你不懂得那个文章,只懂得那个事情,所以鄙秽的只是你自己。(大笑)
2002年4月25日 复旦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