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培恒:是啊。但是《聊斋》它无法生动具体地描写,它只能够写得相当的概括,相当的浑成。一要写得生动具体,它就必须突破文言的约束。一突破就成半文半白的东西。所以在这里有两个小说是可以比较一下的。一个是《娇红记》,是一个蛮值得重视的小说,它的人物的描写,感情的描写,都远比《聊斋》生动细致,那样的一种描写的生动细致,连“三言二拍”里都很少看到。它是用文言写的,但是这个文言就显然远不如《聊斋志异》漂亮。它写得生动细致之后,它无法严格地按照文言那一套,这样它的文言就必然带一点白话化。
陈村:像《聊斋》里的文言,中国的古典是有分别的,像画画,什么入画,什么不入画,有的不可以画,文言里有这种禁忌。元曲已经败坏了许多。到白话,等于是今天看穿超短裙也美的,古人是不能接受的,超短裙不美。这种审美观念的扩展,文字涉及的美,范围也在扩大。
章培恒:我觉得还有一点不一样。古人觉得超短裙不美,我们觉得超短裙也不错,这里面是一种纯粹的观念问题。有些东西适合用文言写,有些不适合用文言写,那些不适合用文言写的东西,你硬用文言写,写出来确实已经不像文言了。这种四不像的东西,既没有生动的口语的美,也没有文言的传统的美,最后就成为美的削弱或者说是丧失。这和我们时代穿超短裙并不削弱美也不丧失美不一样。(笑)
陈村:讲《水浒》好读,新白话不好读。这里面可能也因为《水浒》是经过流传的,传来传去,最后有个定本。传的过程中,特别拗口要被人家去掉。而文人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凭他的性情和对文字的理解,会写出今天读起来伤脑筋的东西。可能当时有五种写法,我们文学沿着鲁迅笔法一条路走,和鲁迅比较接近的,因长期阅读受这训练和暗示,你觉得好读,其他的路就成了歪路。
章培恒:五四时期的白话我们觉得不好读的,到底是不是不好读,也是个问题。你说它句子长不好读,我们现在写的句子,远比五四时期的长,读起来当然也有人看不惯,至少那些年轻人都已经看惯了。
陈村:张承志喜欢长句。我不讲小说,小说可能有特殊的需要。就讲郭沫若骂人和鲁迅骂人。鲁迅骂人好看多了,郭沫若太累赘了,骂不来人。虽然他也想骂人家不得志的法西斯蒂,骂得很差。
章培恒:我们现在看五四时期的东西不习惯,也许是因为现在在看,也许五四时候的人也不觉得不习惯。习惯与不习惯的事情也都难说。
陈村:那个过程太短了,没几年的工夫,一下子天翻地覆。本来潜伏在下面的东西,统统冒出来,还大加变化。章先生你讲的神魔小说,《西游记》这样的东西,本来是次要的,非主流的东西,即便在不入流的小说中也是非主流的。但是到今天,那么多青年和网民把《大话西游》作为经典。网上有个小孩写了个《悟空传》,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今何在”,今天在哪里。他的这个悟空网上点击非常多,印了书也卖得很好。联想到《哈利·波特》这样的作品,今天小孩看东西就是不一样了。我说的是审美扩展了,或说重心转移了,漂移了,也许漂过去再漂回来,反正总是往那儿去了。一下子变成不正经的,没什么意思的,不载道的文学,变成了大众喜闻乐见的东西。
章培恒:这种情况也没什么不好。审美观念,审美趣味的不断变化,也正说明社会在进展,而不是停滞。
陈村:章先生,你在写文学史的时候,你遇到什么困难,学术上哪些东西表述起来比较困难?
章培恒:也没有。如果说有什么考虑得比较多的地方,也不过就是考虑到有些东西写出来合适不合适。
陈村:为什么不合适,是因为某些地方有人有说法了,还是?
章培恒:原来我们的书在写的时候是想作为文科的自学教材,怕这东西和一般的观念差距太大,就比较保守。出来以后,觉得这样的保守实在是太过分了,所以重写。
陈村:你说的保守?
章培恒:自学教材要通过一定的审查手续,如果通不过比较麻烦。很多人一起写的,最后因为我的关系通不过,不好。出了之后,我自己不满意,所以重写了。现在整个社会在向前发展,所以重写的东西已作为教育部正式通过的正式教材,不是自学教材了。可见得原来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笑)
陈村:两本书有什么不一样呢?
章培恒:原来讲的人性的部分是一样的,原来不统一的现在统一了。原来,有人在座谈会上说:“你们的书有些地方思想性蛮强的。”(笑)除了统一,还有对文学的形式问题比较重视。原来是内容决定形式的写法,现在形式本身的重要性讲得比较多。
陈村:写这个文学史,在我看来是很伟大的事情。个别的枝节的事情,很多人都可以发言。文学史就难了。
章培恒:也不。你如果只想是拼拼凑凑,文学史很快也就写出来了。
陈村:你之所以成为一本书,肯定要有新的发现新的表述,你要是弄得跟人家一样,写出来人家不要骂你?
章培恒:很多书其实都是这样的,都是大同小异的。
陈村:像胡适写的《白话文学史》,他写了一半没写下去。
章培恒:大概是他没有时间了。另外,他那个书是一个创造性比较大的书。这个书,尽管有些地方比较片面,还是很有意思的书。但是把它再往下一直贯下去,可能问题比较大。越往下写,文学的材料就越多,他也没时间去认认真真仔细地看了。所以后来他就搞小说考证。我想,他也许想通过这样的逐步逐步地把材料积累起来,把《白话文学史》再写下去。后来他可能忙政治啊忙什么了,不能专心去搞那个东西了。
陈村:我看他前面那个序,当时他也是被人家逼着写出来的。那时候人也怪,像莫扎特作曲,那曲子已经在他脑子里了,只要动动手把它拿出来就行了。他们写东西怎么那么快!
章培恒:他们的时代是一个有创造性的时代,有创见。有了创见,他根据这个创见去写,把创见体现出来。尽管有些地方可能很片面,但是因为本身有创见,大家也接受,觉得它有意思。
陈村:那时候人也不怕。没有后来我们的一定要以某种东西为规范,不许超越。比如要顾忌毛泽东讲过谁好你不能讲他坏。那时候人可以瞎写。
章培恒:一个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规范;一个是他所做的事情,本来就是创造性的事情,他如果要遵守某一种规范,他根本就无法写。比如他提倡白话文,本身就是……
陈村: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章培恒:既然已经大逆不道了,下面的小逆不道也就不去考虑了。
陈村:他里面表扬了鲁迅,说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是开山之作,做了很好的工作。想起来时间也很快,从《中国小说史略》这第一部文学史,到现在其实也没多少年。
章培恒:第一部中国文学史,比《小说史略》还要早。
陈村:我说错了,是第一部小说史。
章培恒:如果从第一部小说史来说,到现在还不到八十年。如果没有这一个曲折的话,学术上的成就会更大一些。
陈村:中间的很多年都坏掉了。青年人对中文的态度有点奇怪。一是他也没办法,中文是你的母语,肯定是要学的。小学中学大学,开了那么多的语文课教你,拿出几千年的东西给你读。我觉得读也有读得好。要是不读,八十年以来或一百年的文章,那年头太短了,前面不见了,读起来难了,比美国的历史都短。但是,一读起来,现代人最坏的是已经分心了。一是被大量的翻译作品吸引了,不是按中国人的规范写出来的东西,尽管用的是中文。再是被外语分心。说到语言,以前只有一种语言,最多是方言和普通话的不同。今天的人可选择的语言就很多,它的实用性上有比较微妙的变化,学好英语可以挣钱啊。所以一面读着一面心不在焉的。
章培恒:我们思想上的束缚可能还太多。譬如现在的初中学生,何必让他念文言,念白话就够了。譬如四十年代,开明书店编的语文课文,有一种是纯粹白话的。我念到初中毕业,语文课本里全部是白话。
陈村:古代诗歌有没有?
章培恒:我印象里面学过一个《长恨歌》。是老师印发给我们的,还是课本里就有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陈村:现在我们很希望把小孩子培养成能欣赏从《论语》、《诗经》、《楚辞》一直到现在的所有作品。我看了一下中学的目录,编排的时候也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编的,一种一种文体。应该是大学做的?
章培恒:新中国成立前的开明书店,是比较新式的知识分子办的,包括叶圣陶,包括吕叔湘,可能还有周予同先生他们这一批人。还有一个正中书局,国民党系统的。正中书局的语文课本有很多文言。它的高中课本就是从《诗经》、《书经》一路编下来的。开明书店的课本至少初中都是白话。我初中念的是一个比较进步的学校,一直念到初中毕业念的都是白话。我高中进了一个比较保守的学校,高中一开始就是正中书局的语文课本了。第一首就是《诗经》。我觉得初中那个语文老师确实是很好,他就说:什么文言不文言,你把白话好好地念,念通了,你看文言也没什么困难。这话我觉得对。我初中没念文言,到高中《诗经》、《书经》一路念下来,觉得也没什么困难。
陈村:当中很多东西是相通的。
章培恒:当时我对老师的话也半懂不懂,反正他不让念文言,我们自己也不至于吃饱饭没事干去找文言来念。(笑)现在想起来,他把这里面的逻辑关系给你弄清楚了,你如果逻辑思维能够比较清楚的话,文言念起来应该说没多大困难。现在之所以搞得这个样子,我觉得和中学教师有关系,不是去启发学生的思维能力,而是教他死背硬记。死背硬记的结果嘛,教一篇白话他会背一篇白话,要他看文言就完全不行了。
陈村:也有种说法,在有些中学老师那儿,白话文没什么好教的,白话文你都看懂,讲什么呢?你要把一个文章看出妙处来,古文和今文是一样的。
章培恒:妙处都不必说。妙处,本来只有自己到了一定的年龄一定的经历后,自己去体会的,小孩子他哪儿懂得你这些妙处不妙处。所以说妙处也是废话。让他读懂,让他了解这里面的逻辑发展的关系,我觉得这就够了。
陈村:我看书,《清华旧影》,看到一则梁启超的逸事。梁启超进教室,给学生讲“公无渡河”。这是闻一多的版本,他说梁任公在黑板上写上“公无渡河”的四句诗后,摇头晃脑地大声念诵:“公,无,渡,河”,自己叫好;随后又念“公,竟,渡,河”,又叫一遍好,真好!喝彩之后是“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好,实在是好!朗诵赞叹过后,叫儿子梁思成上来把黑板给擦了,这诗就算讲过了。
章培恒:有些东西确实可以自己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