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熊继财从家中急匆匆地下山,又转车赶到黄明丽家,说是把最后一点欠款还上,其实他更想和她见上一面,想知道她不再和自己来往的原因。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在家;她父母和大哥,拿了钱,连水也没给他倒一杯,瓜子都没让他吃一颗,就冷冰冰、不客气地赶他走人了。
他灰溜溜地离开黄明丽的家。
他脚下的新皮鞋,已经被雪后的泥泞抹上褐红色的泥巴,鞋底也沾了厚厚的一层泥,抬脚时好像拖着两三斤的重物,还得小心翼翼防止滑倒;裤腿根也沾了不少泥色,蓝布棉袄的袖口处也不知道啥时也染了一些。他无心理睬这些,只闷闷地走着。她是不是故意躲我?应该不是,她家那几间房中明显没人。那是她爸妈和大哥不准她回家了?就因为我和她这事吗?来到一处下坡路,他仍兀自想着,一个不注意,摔在稀泥中。他沮丧地抓了些干草,擦了屁股处的泥,又扶着树把鞋上的泥抻掉。看见远处的堰塘,他加紧步伐,他得把手洗干净。
正因为他觉得,黄明丽没回家是因为他俩人的关系问题,所以他决定赶往县城。他哪能让她孤单过春节呢!他上了中巴车,人就疲疲地睡了,下车都还是司机叫醒的。经过一家钟表店,看了电子钟,他才知道已近下午三点。过年过节期间,本就没有饭铺子开门,加上他也没有多少食欲,他懒得找地方吃东西,直接往棉织厂而去。几个打牌的值班人告诉他,厂里没人上班,也没有人留宿在厂里,有事找人最好过了“十五”再来。其中一人,见他还有些迟疑,就问他找谁。他说找同学黄明丽。那人只注意着手上的拍,说:喔,她到男朋友家去了。
她到男朋友家去了。熊继财一直在想着值班人的这句话,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赶到了长途车站。还好,总算能赶上了最后一班车。他坐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背对大门,傻坐在木条长凳上,傻望着正前方受潮剥皮的墙。
不知是因为时间关系,还是因为过年的关系,只有几名单独的乘客散座在四处,也都没有找人说话,整个候车室一派清冷,不时有冷风往里灌,让不算大的房屋更冷清。
“哎呀,说了不送不送,你们还非要送。”一个声音顺着冷风从大门处灌进来,也带着混响。
“舅舅说那里话哟。”另一个声音在客气说。
“那行那行,送到了,你们也快回去啰,这么冷。”
熊继财对这一阵噪音感到厌倦,他叉开腿,勾下腰,低下头,双肘置于腿上,双手撑头,用手烦躁地梳理着头发,好像要把满脑的不快全梳理掉似的。
“不急,只几分钟,急着回去做么事。就陪舅舅多说说。”
“也行啰。小黄,没事就和俊伢子到我们那边去玩。”
“行,舅舅。”一个女声回答,声音有些娇羞小声。
“一个下午在俊伢子家还不好意思喊,现在喊了,这才对。俊伢子,什么时候该喝喜酒了,莫忘了通知舅舅。”
“到时候,我一定开车去把舅舅接来。”
“好,哈哈哈……”第一个声音的爽朗笑声,好歹让候车室多出一些喜庆。
车站广播在喊了:到XX地的乘客请上车。喇叭声音特别大,特别清晰,只是好像连候车室都在共振似的。随着进站口木门的打开,一阵穿堂风呼啸吹过。熊继财暗想,得亏自己坐在这个角落,不然又得挨冷受冻了。
“好了,行,我得上车了,你们回。”
“春节,车上没几个人,舅舅选热乎点的地方坐。”
“好好好,知道。然后小黄,一定到我那里去玩啊。好,再见。”
“再见,舅舅,有时间再来玩。”女声说。
“好好好。你们回。”
“那有时间再来哟,舅舅。”
“好好好。你们回,你们回。”
“好,那舅舅慢点,我们先回了。”
只一会儿,嘈杂声没了,候车室恢复安静和冷清。熊继财又觉得过于冷清了些,扭头看了看那个谁的舅舅,那人一手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另一手把票递给检票员检查。不算老,难怪声音响亮。熊继财想。然后又扭头去看那人的侄儿,大门处已经看不见年轻男女的身影。
喜酒,这是一对还没结婚的、正处对象的恋人。而我,唉!已经是一个失恋的人了。熊继财心想。那个女人长得怎么样?熊继财想象着,他又忆起了女人刚才的话“再见,舅舅,有时间再来玩。”声音就是本地人的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或许本地女人的声音都是这个味。他过细想了几遍那个声音,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个声音怎么那么像黄明丽的声音。他猛然站起身,匆匆几步跑到大门处。两边没有年轻男女的人影,只有一辆小面包车,从街边慢慢启动,副驾驶座窗玻璃显出一张女人侧脸,不是黄明丽还能是谁!
“喂,喂。”熊继财大声吼着。
面包车加速驶离,完全不理睬熊继财的样子。他这才能挪动脚步,赶了两步。无人的街道上,车子快速跑得远远的,留下一屁股的白烟。他停在街道上,慢慢地,他蹲下了,他的小声抽泣和耸动的身体,让远处的行人都莫名看向这边;车站大门处,一个大概喜欢看热闹的人,从里面探出头和半边身体,也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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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张胜利和刘莹出去玩耍了半日。下午,刘莹非要让他到她家吃饭,还不许他提东西去。他哪里敢。他也非要买些东西。刘莹让步了,只让他买了一些水果,和一盒雪枣礼盒,不准他提烟提酒。他虽然仍嫌少,但因自己荷包中的钱确实没多少,他又不想让刘莹出钱,他只能这样了。
忐忑中,张胜利走进刘家位于三楼的家中。刘莹大姐、二姐及其全家都在,让他更加不好意思和紧张。一家人文质彬彬的客气,不过分的招待,尤其是刘莹二姐夫“见面熟”式的随意,让他稍稍平静下来。晚饭很丰盛,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做得也精致,碗盘器物也讲究,完全是一幅过年过节全家人吃团年饭的样子。他的拘束,被两杯酒驱散了。刘莹说他不会喝酒后,刘家人也不再劝酒,只让他喝汤吃菜,最后还给他盛了一大碗的水饺。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这是今年春节吃得最好最舒服的一顿。
晚上七点多,张胜利喜滋滋地从刘莹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过大路,拐向小路,他甚至还连蹦带跳地小跑了一阵,完全忘了雪路的湿滑和泥泞。
她的家人同意了,同意我和她来往,啊!张胜利一路上都在心中高兴地喊着这句话,反反复复,一遍接一遍。过去,他还有些不相信,所以在和刘莹的交往中,他始终牢记自己劣势的地位;刘莹因家里总给她介绍男朋友,想早早把自己和他的关系告诉给家人,他也总觉得还不到时候;甚至,他有那么一两次产生过“打退堂鼓”的想法,他都不敢告诉刘莹。可是今天,刘家人对他的周到和客气,让他终于在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如鲠在喉的感觉没有了,生出豁然开朗绝处逢生的感觉。他哪能不高兴。这些是真的吗?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是真的,我今天在她家吃了饭的,还像一家人吃团年饭的样子。或者,她家人只是把我当做一个普通朋友在招待?不会不会!她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严肃,她妈也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刁难,更不用说她的二姐夫了,那么风趣,那么会缓和尴尬。但这只能说明自己给她家人的第一印象还行,而且今天她也并没有把我作为男朋友介绍给她的家人。这……这……
也不知是寒风让他冷静了,还是让他又一次心寒了,张胜利陷入一种纠结之中。而且,越是离他家近,他越发觉得:刚刚放下的石头,现在堵在更难受的位子了。
张胜利决定,趁明天最后一个休息日,他还得去找刘莹。
今天,这个峰回路转,又路转峰回的日子,被自己的各种想法折腾来折腾去的张胜利,听到小弟弟的细微鼾声,他又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