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江志鹏下早班,匆匆赶回家去过了“三十”。他没能给母亲帮上忙,觉得挺过意不去,坚决让母亲去休息,他独自把那些锅碗瓢盆洗完。他又给了几个弟弟妹妹每人五块钱的压岁钱,他觉得是老大,还是家里唯独开始上班、开始拿工资的,自然得给弟弟妹妹表示了。家里那个黑白电视,以及电视中的春节联欢晚会,没能留住几个小点的,屋外的鞭炮声更吸引他们,他们和平房区的其他孩子们一起去疯闹去了。大妹开始读技校了,过年那些吃食对她吸引力更大,她留在家里,不停吃着瓜子花生、水果糖果、糕点煎果,好像刚才的年夜饭还不够丰盛,她的胃还没填饱。
江志鹏接过母亲给的烟,父亲划燃火柴给他点上,他享受着饭后一根烟的那种舒适。见爷爷还没抽烟呢,他拿出自己的烟,递上一根,爷爷没要,说自己喝多了酒,口干,想喝茶。
“喂,给爷爷泡茶。”江志鹏见不得大妹的好吃,说。
“泡了,还是我泡的呢。”
“那加点总可以吧,一天到晚吃零食,吃不死你。”他呵斥着大妹。
“呸呸呸,大年三十,不许说死。”江妈说着,已经站起来,准备拿开水瓶添水。
“妈,你歇着,让她来。”他说。
“哎,哥,刚才发压岁钱你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样。心疼钱,我还你。”大妹争嘴说。
“行,拿来,我给爷爷倒茶。”
“去,休想,给出来还想拿回去,没门。算了,妈,我来倒。”大妹自己先妥协。
“看电视,吵不吵!”江爸爸不耐,说。
大妹去外面厨房拿开水瓶去了,家里安静了。大妹回来,给每个人的杯子都加了水,包括她自己的,把开水瓶放在角落,又开始动起自己的嘴。
“走,跟我去看看弟弟。”他想拉大妹离开那堆食物。
“鹏儿,大妹儿今天不舒服,你去看看就行。”江妈说。
“喔?喔。”他明白了,缓和声音说,“少吃点,你不知道自己又长胖了。”
“哪来这么娇气的!”江爸爸发话了,“你妈年轻时,什么时候都做。去,跟哥出去。”
“你们……”说话中,大妹的眼泪比她嗑瓜子的速度还快地流出,连平时同学们取笑她的委屈都恨不能一股脑一并流出。
“唉,”江爸爸说,“年三十,不许流泪,不去就不去。那你去看看几个,别闹出事。”最后的话是说给江志鹏听的。
他看了一眼大妹,把烟头用脚灭了,起身出门。
外面小巷光线暗淡,江志鹏稍稍适应了明暗的变化,感觉到顺着小巷窜的冷风,他没觉得冷,反而觉得正好驱散酒热。他边走边大口呼吸了几下,不自觉又点上了一根烟,仿佛香烟那萤火之光能照亮四下的环境。他左拐右弯从西出口趟出,看了看两边几群人,借着昏黄的路灯,看见其中有弟妹的身影,他踱向另一边。十数步外,就是五中教师楼的大门,铁门掩着,一个小门开着。他穿过马路,偏头向张荣家那栋楼看了看。树荫挡住了。他其实早知道树荫会挡住视线,但他还是习惯地往那边瞟。然后,他顺着马路继续往前走去,就像无数次走过这儿一样。
节前,他和张荣碰见过一次。那次是他去上中班,正好在马路上碰见从外面回来的张荣,俩人都匆匆地简单询问几句后,就匆匆地分开。今年,他母亲去张家送水果时,是让他三弟去的。他觉得这样最好,三弟读初中了,分班之事又麻烦了人家张老师。
需要去张老师家拜个年吗?走动中的他,停下脚步,转身回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再次转身向拐角走去。有没有搞错,自己谁呀,大年三十就往别人家跑!别人欢欢喜喜在过“三十”,自己跑去,算啥!他扔了烟头,叹气中,摆了摆头。
他走到滨江公园,除了几盏孤灯,四下全无人烟。他走到石栏处,手撑着,看着默默流淌的江水发呆,就那么孤单一人,似乎全然不知今天可是万家灯火团年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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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杨时而在局里上班,时而下到底下几个厂子熟悉情况,散淡中,就来到年底。春节放假前,单位活动多,好友窜门多,他觉得这段时间似乎特别忙。所以,他到初四时才去张荣家拜了个年。他不知道志鹏和张荣现在是怎么处着在,他去张荣家时,没有先去找志鹏。他有一个充分的理由,那就是他不知道志鹏上啥班,有没有在家。张伟送他回大院门口,俩人说了再见,他一边往上走,一边想着张伟开车时的手脚配合,还一边自己的手也比划,像自己手中正握着方向盘似的。到纺织局上班后,他常坐局里的车到下面的厂子去,他对开车有了兴趣。局里司机说,开车一点意思都没有。可他觉得,他们每天开车上班下班,有事就跟着领导出门,出门到哪儿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没事就在车班闲聊、下棋、打扑克,别提多优哉游哉。他渴望哪天自己也能开着车到处跑。
初八,他就得到单位上班了,他觉得像没玩够似的,上学时的假期他都嫌短,更何况这区区七天假期。
和单位同事互贺新年发财后,局里主要领导也到各科室给职工拜年,然后他们会纷纷调车离开,他们这是要去下属各厂拜年呢。罗杨觉得自己能想象出那些节目:茶话会,座谈会,然后是告别去别的厂,然后又是茶话会,座谈会,接着就轮到午餐会了,这才是重头戏,一番欢天喜地后,就是各回各家,一天的上班时间大致就差不多够卯了。节后开始的上班,哪儿都一个样!
但像他这种普通科员,又是刚刚参加工作的人,就没那么欢天喜地了,只能看着一连几天的报纸,喝着去年的茶叶,守着接听电话。他乐得清闲,只管抽着烟,脚翘在茶几上,茶杯也在茶几上,看报纸。不知不觉中,似乎来了睡意。
咚咚咚,有人敲门。
他放下腿,随手把报纸放在茶几上盖着,说:“请进。”
门开了,资料科的黄姐进来了,“罗杨呀,就你一人?”
“黄姐新年好,进来坐,我倒水。”
“不用不用,我那边有。你们王科长不在?”
“他好像跟领导出去了。李科长和其他人有事,也出去了。”
“没事,我只是过来问声好,他们不在,我只给你拜年了。”
“谢谢,谢谢黄姐。”
“谢啥。走,到我那儿抓东西吃。”
“我还得接电话,就不去了。”
“那好,我去给你抓来,等着。”
“不用客气吧。”
“大家同事,啥客气不客气的,等着。”黄姐边说,边摆了一下手,走了,顺手关了门。
一段插曲让他的睡意尽去。我怎么没想到带点东西来吃?他心里琢磨。侧头看看钟。都十点多了,快了,可以回家吃饭了。哈……打完哈欠,他去开窗,他又去把门打开,一阵狂躁的冷风瞬间让屋内的烟味散去了似的,只留下一屋的清冷。他端茶坐到自己靠角落的座位上,抖着脚,手捂杯。
黄姐回来了,手里用纸捧着一抱东西。“哎呦呦,开窗干嘛,这么冷。”
“我来关,我是怕烟味熏着你黄姐了。”
“哟,怪细心的嘛,那就不冤我给你拿东西吃了。”
“还是黄姐细心,还带这么些东西来大家吃。”
“吃,就是,”黄姐见罗杨也关了门,才小声说,“他们不知道比我们吃得多多少,中午还能大鱼大肉呢,酒一喝,班也不用上了。”她放下纸包,凑近又说,“你也别更别人议论,我只是随便一说,你刚上班,未来前途是大大的,听见没?”
“好嘞,听黄姐的。”罗杨知道,能进到这种单位的人,没一个简单,不是有靠山,就是有关系的。但他因为刚刚进单位,加上局里人人人讳莫如深,都不会谈论这些,所以他并不知道每个人分别有着怎样的关系。
“就是,嘴甜不会吃亏。当然,以你也不用,你将来是要做大官的。”黄姐择出一颗糖,递给罗杨,“这种糖好吃,你尝尝。”
“谁说的,我只是科员而已。”罗杨接过糖,边撕开糖纸边说。
“哟喂,谁都知道你是杨老的孙子。”黄姐说,见罗杨在看自己,又说,“行了,不说这些,吃,那种蒜味花生也好吃呢。”
“哎。”罗杨接过黄姐递来的花生,小声问,“那黄姐你呢?”
“什么?关系?我哪有啥关系,不过是老实干活的命。”
“谁信谁才真是老实人呢。”
黄姐笑了,说:“也是,咱们局除了几个真懂技术的,谁都那个啥。你们王科长就是一个。”
“嗯,我看了,王科长确实有能力。”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王科长,资料看完没,技术科有人在问那份资料。”
“王科长借的啥资料?”
“我不懂,好像是关于噪音的什么。”
“那黄姐,你只能等下午,等科长来了你再问。”
“明天吧。”黄姐一张巧嘴不停吃着东西,也不停在和罗杨聊着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