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顺着熙熙攘攘的人往火车站出口挪去。。
望着脚步匆匆的人们,她觉得奇怪,不知道这几年为什么坐火车出行的人越来越多。这不,连“十五”都还没过完,她坐的这趟车就已经是人满为患了,有拖家带口的,有出公差模样的人,有学生,还有一些带着大包小包、不知是干什么的人,甚至还有几个鬼头鬼脑、眼睛滴溜溜东张西望、在过道穿来穿去的人。往年,读中专时,这个时段从西宜去到省城似乎没有这么多人的。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时刻小心注意那几个串来串去的人,虽然她不确定,但觉得他们很可能是窃贼,“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现在只有她自己一人,她有些向往过去有人关照时的轻松。下半夜,车厢里既无声还憋闷,她实在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就开始迷迷糊糊了。但每次停车下客,她都会惊醒,恍惚看几眼行李,又想睡,对座的中年妇女却总是要打开窗户换气,她也觉得有冷气钻进、换换车厢的空气挺好,于是也就同意开窗。等车开动,关上窗,又是半天才会从半梦半醒间转入昏沉。如此八九次的反复,整个行程她几乎就没好好睡一会儿。临近省城,远处地平线能看见微微光亮时,在哐呲了一晚的催眠节奏声里,她才心安理得地真正睡着一小会儿。
现在,她经冷空气的激灵,似乎头脑清醒了,看着前面人头攒动,她不准备和其他旅客去挤着出站,她把行李放在花坛台子上,用手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用橡皮筋扎好。一股火车站特有的煤烟味包围过来,她似乎觉得自己看见了煤粉尘,赶紧拎包向出口去,一边拍着自己的衣服,趁机感觉了一下衣服内荷包中的钱包。一切安好,也许自己是猜错了,那几个人并非是贼。她想着,伸手进外荷包,那里有火车票,出站口工作人员正在挨个验票。
终于站在广场上。广场花坛覆着白雪,其他地方雪已被人们踩踏融化,湿漉漉的,几群人在相互寻着等候伙伴。晨光中,她独自一人往公汽站方向小心慢慢走去,驼色翻毛皮鞋已经被水浸湿,变成了酱黑色。她前面那些人仍是匆匆着自己的脚步。
匆匆地,大学生活就过去半年,与中专生活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尽全同。她觉得是和自己的进修身份相关。她和母亲一起看了纺院寄来的成绩通知书,那些分数她觉得不低,她觉得自己最起码没掉队。
匆匆地,张正也是高三下学期了,成绩不错,就是欠稳定,好的时候能排上学校前三四十名,差的时候也到过全校一百二十几名。为此,今年春节张家没有接亲戚来闹新年,老家的亲戚们也知道原因,没来打扰。张伟早已经转正了,在厂里时,还在机修车间跟着向师傅修车;他已经学会开车了,也拿了驾驶证;罗厂长有事无事常要他开车出门,跟着自己出差、送货和销售、收钱;总之,他在钢窗厂干得越来越好。
但有件事让她觉得太匆匆了,那就是罗杨到她家的拜年。初四晚上,他带着一些礼品来到她家;和她爸妈聊了会儿天,她爸妈说改天请他白天来吃个便饭,他推辞了;又和张伟聊了钢窗厂的一些闲话,再又聊起张正最后的半学期;直到要走了,才问了一些纺院的情况,也没说要不要纺校同学一起吃个饭。最可恼的就是辞别时,她本想送送他,张伟说要用厂里的那台货车送他回家。她想这样也好,人家客气来拜年,哥直接送他回去也算回了礼数。他却好,像没坐过车的人似的,眼都兴奋地睁大了,对她说外面冷不用送。她只好不送了,只在楼梯口道了再见。他如此匆匆只与自己见了一面,在她看来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龚妮了。女孩们通常会觉得,她们间的很多事情是不用说的,靠感觉就知道。所以,她认定是龚妮的原因,他才会这么草草了事。张伟回来时,她已经在洗脚了,向她问起罗杨的家,她淡淡说那是他外公的家,有两层楼。张伟说可惜,只把他送到大院门口,没去看他家的房子;还说他好像对开车特别感兴趣。她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却不知道演得啥唱得啥。
今天,等她转了两趟公交车到达纺院,她也没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寝室卫生已经由昨晚先到的同室打扫了,她换了鞋,匆匆打热水,洗漱完,直接筋疲力尽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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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诗凯匆匆从老家赶回西宜。
春节七天假还没完,刘家就接到老家的电报,说刘诗凯的奶奶病逝了。父亲决定和刘诗凯一起回老家奔丧。刘诗凯匆匆找车间主任请准了假。
他已经有技术员的职称了,每月工资也涨到四十五元了,但还在车间工作,和几个老师傅一起“三班倒”跟班,他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保钳工一个。春节前,厂里中层干部开会,把几个大中专生也请去了,会上,书记厂长说了一大番话,又让他觉得自己果真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未来是属于自己的了。
去年全年,玻纤厂取得了良好的效益,节前的物资发放也丰富,有水果,有肉禽鸡蛋,甚至还有木炭。他和几个刚进厂的大中专生都只分得半份,但较他父亲所在单位分得还要多,所以,他和家人暂时都没考虑给他调动单位的事情。
他和父亲回去奔丧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哥哥姐姐单位不好请假,而他所在的这家小国营单位,人事方面没有那么麻烦,方便请假。
上中专前,他就已经回老家去玩过,对那些表兄表妹、堂姐堂弟也还算熟悉,想到又能和他们见面,他奔丧的伤感少了许多。但他发现:父亲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笑容,还始终怂拉着。他知道父亲参军后,人一直在外,老家的奶奶一直跟着几个姑妈和幺叔再过日子,虽然逢年过节父亲会寄钱给奶奶,虽然探亲假也会抽空回去看看奶奶,但到底心中还是觉得对奶奶有亏欠的。从小到大,他一直觉得父亲身体很好,所以,一路上他只乖巧地照料父亲的情绪,时不时还讲点单位的笑话,让父亲开开心。
老家的情况几乎一成不变。大姑妈在市里,其他几个姑妈和幺叔还在农村。因为丧事,每家都没有什么春节的气氛,加上阴沉的天,一家人只在相见时笑着说了几句问候语,然后便是哥哥和妹妹、哥哥和弟弟的相对落泪。这种情绪也感染到刘诗凯,原本还有些和亲人间相逢的激动,也都压抑下来。看着黑白照片中的奶奶,看着奶奶牙齿掉光后瘪瘪的脸,想到自己和奶奶相处不多的记忆,又看到老木棺材的晦暗,就在下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全家人排排坐着听丧歌,听得那个唱丧人用一个谱调唱吟着奶奶的苦难时,刘诗凯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丧葬完毕,几个姑妈互述对方的不是,指责幺叔的不管不问,甚至开始了相互间的争吵。作为家中老大的刘诗凯父亲,刚开始还因亏欠之心,一直不好说话;见妹妹弟弟们越闹越凶,外人多有看笑话者,再难容忍,一阵呵斥,停了风波。刘诗凯突然想起小说中的种种,心中既觉得荒谬,又觉得可笑,更深深地由衷感觉到了为人的悲哀。
他和父亲带着同样不太顺畅的心情,匆匆和亲人告别,又匆匆赶上回西宜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