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同学们正为毕业设计焦头烂额的时候,学校请人来为83届学生合影留念了。每个班级先合影,学校的领导坐于前排,包括:林校长,胡科长,刘老师,几名行政办的老师,班级的授课老师。最后是全体83届学生的合影,老师不在其中。
班级合影时,黄明丽被进修生李大姐硬拉着,和老师同学合了影。茫茫人海,东南西北,能相聚在纺校,能有两年的同学缘分在那儿呀!等到全体学生合影时,她悄悄走了,除了她班上几个女生外,无人注意到她。
她独自上到教学楼的顶楼,悄悄看着楼下,喧嚣的同学们正熙攘排着位子,准备照相。除了自己以外,不是还有一个人没在其中吗!黄明丽想到了熊继财,她默默留下了眼泪。
至从熊继财被开除学籍后,黄明丽其实比熊继财还内疚。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害得他无法继续学业,无法成为一个拿工资过生活的人,无法成为一个他希望的城里人。她也知道,他家里人是多么希望他成为那种人。就因为她,他无法做到了!所以,她怕给他写信,也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那次寒假,她从老家同学处听说:他到一个小学当老师了,小学条件很差,但他似乎还很欣慰。说这话时,那些同学并不知道他退学的真实原因,也只是往他家的条件上面去想了。她这才从家里给他写了封信,并让他回信时一定只能寄到纺校。到纺校后,她和他恢复了书信联系。
他在信中写到:
枇杷沟小学,位于偏僻的大山中,临近省际交界处,附近山民的孩子都在这处读小学。在难得的一片较平的山洼地中,一排三间教室的石头屋,外加三间小屋,就成了一所小学;学校没有围墙,四周的大山就成了这孤零零小学的天然屏障;教室里没有正规的课桌椅,唯一还算过得去的,是一张木质黑板,但也是带着缝隙和裂纹的;没有操场,一块三角形的泥地就是孩子们下课或上体育课的跑跳场所;三间小屋,其中一间是那位老老师临时休息用房,一间当了熊继财的寝室,还有一间是厨房;用水是粗水竹从山上引水而成的一个蓄水池,蓄水池设在厨房里,有时还得下坡去挑水;厕所在平地下一旮旯处,夏天蚊蝇蛆虫飞爬,冬天稍好……白天,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和欢声笑语,清丽地消融在安静的大山中,让人感觉纯净和欢愉。夜晚的那种清寂,让人实在难熬,如果不是要批改学生作业,或是有些清洁事情需做,不知谁能在此守熬下去——难怪早先那几个代课老师纷纷离开了。
他还写到:他对不起她,但他真的想她,每天每夜,他都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他希望她原谅他,希望她不忘这份真挚的感情……
她回信:她不会忘了他;纺校孤单的生活,让她更加思念他;她希望他不要怨她和她家里人……
俩人开始在书信中互述衷肠,在相互安慰中排挤掉空寂、孤独,把身心寄托在遥远无边的、镜花水月似的这份感情上。
今天,想到同学们的热闹,想到他在那边的孤寂,她忍不住蹲下身,背靠墙,暗声抽泣。接近正午的艳阳,照在她成熟后更圆润更白皙的身体上,却并没让她感到温暖,反感觉到背后墙壁的冰凉。她离开墙角,坐在几块弃砖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看着蓝天,看着几片白云悠哉哉地印在大片的湛蓝中,心情才舒展。她幻想着自己和他的见面,就在那空无人际的大山中,就在那简陋的石头小屋中,他会和她亲热,就像以前那些时候一样。不!比那时候更兴奋、急促、热烈、手忙脚乱、急不可耐……
黄明丽对着空荡荡的天边笑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了,黄明丽轻手轻脚、慢腾腾地下楼回到班上。纸包不住火!她知道,有些同学们可能多少已经猜到她的事情了。但她又能怎么办,她无可奈何!她只能习惯于班上同学对她的那种既关注又装作没关注的样子,她只能又变成那个沉默、孤僻的黄明丽。她拿上自己的饭钵,目无旁视,独自去吃饭了。
也无所谓了,很快就毕业,终于可以解脱了!大家天各一方,谁也不会和她联系,她也不会和谁联系。黄明丽就是这么想的。但她不会忘了写信告诉熊继财:她将于7月7号毕业,第二天她就会返回故里,然后是到县人事部门接受工作分配;她预计7月11号,她可以和他在老地方——十字路口红绿灯处碰面,她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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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84届学生就考完所有科目,放假回家了。纺校安安静静的,这才多出了一丝学苑的气息。但纺校让83届同学们能感知到的变化太少:纺校大门依然没安装;实验楼还是只有两层,和他们当初入学时一个样;围墙依然残缺,周围农民仍牵着水牛大摇大摆穿校而过;那些小树似乎也没有变化,仍瘦弱少叶;偏僻处的池塘更像一处荒地,四周杂草丛生,塘内池水肥腻,蚊蝇翻飞如一片时时变形的灰黑雾云,同学们从不敢到那边去;四周的农田和沟坎坡台,也看不出有些许变化,仍是一片片寂寞的黄土地……
大多数同学都用“借鉴”的方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设计。毕业答辩时,同学们又都得单独面对五名老师的提问,紧张忐忑中,漏洞百出,牛头不对马嘴……走过场地完成这些后,就是几门主课、好几门专业课程的毕业考试了。纺校老师也借鉴了纺院的试卷作为学生们的专业主课的试题,让同学们猝不及防。纺校学生学习的专业课书籍其实就是大学的教材,只是一些特定章节和加了星号标注的不用学而已,这次毕业考,则多有此类难度的试题,同学们连学都没学过,当然不会答题了,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怎么办!肯定不及格了!”
“就是呀!我对了书,也肯定及不了格了!”
“这下完蛋了!”
……这种担心着急的话语,天天都出现在同学们的对话中。
几门主课和专业课考试完,就在同学们坐立不安时,成绩公布了:因为是借用了纺院的试题,所以,分专业不同,借用了纺院试卷的那几门课的考试,及格线分别下移;针织专业主课41分就算及格……
针织班所有同学的考试成绩都通过了,全部拿到了毕业证——红金丝绒封面,打开,有学生的照片,有纺校的专用章,有钢印,有周校长的印章——皆大欢喜!别的专业有考试不及格者,这两三个学生真是拿不到毕业证,只能拿肄业证;一年后,将返回纺校补考,成绩合格后,才能补发毕业证。
7月6号晚餐,83届全体同学于学校食堂聚餐。
十张大大的圆桌上,有十多种各式菜肴。同学们都睁大了眼。原来食堂的师傅是会做菜的呀,并不是只会土豆烧肥肉呀!坐下,开吃吧!吃了纺校这最后一顿,便是各分东西、各自奔波、各奔前程、各人自扫门前雪了!
食堂大厅突然出奇的安静,静得能听见相互之间的心跳似的。老师们站在四周也觉得奇怪,开始劝说同学们喝一点学校准备的啤酒。同学们这才开始相互敬酒。印染班有同学离座,回来时手中多了两瓶白酒。其他班级纷纷效仿。老师只劝说了一下,见无效,也就放纵了。
男同学开始变得豪放,相互碰杯敬酒,仿佛喝下的是水而不是酒了;女同学要斯文得多,却更感情脆弱,轻声细语说出的尽是不忍离别之语,让彼此更加伤感;那几对异地恋爱者,默默相对,想起前几日私下的互述衷肠山盟海誓,内心中其实真不知该何去何从;老师们被同学拉上了酒席;时不时有空酒瓶被碰倒的清脆响声传出……
罗杨见同学把邓老师拉到这边来了,以给其他班同学敬酒为借口,去了别的酒桌。针织班就数他的好友最多,球队的、抽烟的、下棋的,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碰到刘老师,刘老师见罗杨气定神闲,以为罗杨没怎么喝酒,借着酒劲劝罗杨多喝酒。和罗杨干了两杯白酒下去,刘老师在高呼“自己没醉,自己还能喝”中,最先被其他老师劝走。
两年时光,让人无法感知似的、悄无声息而去。也像流水,不断积蓄,直到今天的此时此地,才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食堂大厅开始喧嚣……
刘莹哭了;张荣落泪了;江志鹏声音开始变大;刘诗凯满脸通红;张胜利低头叹息;罗杨应承着其他班级好友的敬酒;进修生们渐渐开始和同学畅饮;老师们接受着同学们的敬酒……
天沉月升,星星们交相辉映。纺校食堂大厅中,酒桌上狼藉一片,酒足饭饱中,学生们少了喧闹,安静了一些。等到有学生开始砸酒瓶了,老师们一起制止了学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的进一步失控。
黄明丽站在寝室楼走廊,望着食堂里的灯火,仔细聆听隐隐约约传来的喧闹声,看着散席后朝寝室楼走来的黑压压一片人流,眼中浸满泪水。然后,她走进寝室,栓了门,关了灯,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寝室中,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