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继财把扁担和篾框一前一后平衡挂在肩上,双手拢在袖口中,低头默默赶路。他要把今天的钱交给母亲,放进那个铁盒中,锁在箱子里。不对呀,今天该割点肉回家腌着,过元旦时,弟弟妹妹们也可以吃上肉了。他转身看着自己走过的山路,停下脚步,犹豫不决。他往崖边站去,似乎想用眼睛丈量一下返回镇上的路途,和计算所花时间。
“哎哎哎。”一人骑车放下坡来到拐弯处,因刹车不及,慌乱用脚帮忙刹车,以免车人相撞,好不容易停下车,车前轮已经陷进另一边的水沟中,“哎哎哎,你这个人做个毬呀,怎么站在这边嘞!”
熊继财放下扁担,忙帮人扶住车龙头,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歇歇脚,想随便看看,没听见车声。对不起,对不起。”
“你看就看啰,怎么站在个毬外面!我放下来,肯定骑外面啰,中间又这么大的崁,变都变不了。”山路被拖拉机碾出了泥崁,尤其在拐弯处更明显。
“就是,都怪我。”
“算了,算了,没出事就是好。”骑车男人听熊继财说话声和自己是一个地方的,不再计较,打量低头道歉的熊继财几眼,突然想起什么,问,“哎,你好像……好像是熊家老三家的儿子,是吧?”熊继财父亲在家排行老三。
熊继财警觉地看着骑车人,没有做声。
“怎么,我你不认得?”
山中可没人买自行车,也没人买得起、买得到,这人就不该是熊家湾的人;说话声音倒像。纺校领导曾说过:黄家人铁了心告状,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有可能算成犯罪的呀!熊继财担心是不是自己那件事又惹上什么麻烦了。熊继财怯怯地摇摇头,低头想去拿上扁担,赶快离开。
骑车人拉住了熊继财,又把自行车站架踩下放好,说:“我,嗯……应该算你五哥了。不对,三叔公家应该还有比我大的,不过那就扯毬得更远了,而且早没来往了。反正他们都喊我五哥,你也可以就这么叫。”
“五哥?”熊继财看着这个自称“五哥”的人,很快就想到了一人——熊家二房屋里的老二,表兄弟中排行老五,从小被人称为“老五”。熊继财父亲家是幺房,“幺房出长辈”,所以,眼前自称是五哥的人比熊继财老很多。
熊老五,是熊家人,还是早年熊家的一个传说。熊家二房,爹妈都死得早,大的儿女出门讨饭为生,小的由熊家分配照看。后来,除了熊老五,其他几个都被陆续遣返回山上。再后来听说,熊老五居然进了县委。熊家人当时不明就里,以为熊老五做官了,甚至一个熊家老者还把熊老五和朱元璋相提并论,说朱元璋也是要饭出生,最后当了皇上。再后来,才知道熊老五只是认了一个厨师干爹,由此进了县委食堂;凭着他的伶牙俐齿,凭着他在各种批斗会上的忆苦思甜,几年下来,居然获得一位领导的赞赏;又因他在扫除文盲运动中的“优异”表现,先是在县里谋得一个无关大局的跑腿的差事,后因那位领导的倒台,他被下放到群艺馆当保管;等群艺馆馆长调任教委后,他也跟随前往;从此,他这个半文盲居然堂而皇之地在教委上班了。
今天,他就是作为县教委的“领导”,到县里最偏远的一个小学“送温暖”去了。好地方、近地方的学校,都是领导去的,他只能作为替补“滥竽充数”到“老”“远”“边”“穷”的地方了。
“就是我,继伟,你应该是继财吧。”
“是,我是,这个……五哥这是去了哪儿?”熊老五和熊继财的父亲年纪相当,让熊继财不知道该不该喊哥,他只在很小时见过一次这个五哥,现在几乎没有印象了。
“我到枇杷沟小学去了,这不正往回赶嘛。”
“那……那到我家去吃个饭,便饭。”熊继财发出邀请。
“今天不行,还得回去给主任汇报。喊下你,是听说你那事了。”听他这话,熊继财低下头,他却哈哈一笑,“这有什么,抬头,挺胸,男人做这种事才像男人!不然,太监?可惜只在那张文凭了。怎么打算?今天算是碰到了,跟我说说。”
熊继财摇摇头,又低下了头。
“哎,说了不低头,怕个毬。是想再考,还是出门做工?”
熊继财抬起头。近半年了,他是第一次见人不把那件事丑当事儿的,而且还是这个走出大山的熊家的五哥,他憋了半年的心里话恨不得一口气说完,可到开口时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这……他们说档案有……记录,恐怕……恐怕不能考学了。”
“放他X的臭屁,有啥不能考的?档案算毬,我这就回去看,X的,我在教委,我还不相信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还!”
熊继财眼中有了光:“那……五哥,那就太麻烦你了。”
“麻烦个毬!这样,元旦后……元旦星期几?”熊老五问。
熊继财摇摇头,从纺校回来后,他几乎对日期麻木了,哪里还记得什么今天是星期几!他只记得什么时辰下地,什么时辰收摘,俨然就是一个只认得农历和天气的农民了。
“这样,你元旦后过一个星期,嗯……星期三,那个星期的星期三,你到县教委,就说找我,好不?”
“这……这……五哥!”熊继财感觉自己想落泪。
“行啦,别这么没出息,我们都是熊家人,熊家的男人。”
“嗯。”熊继财低头抹了眼,笑看着五哥。那件事后,他第一次从心底现出一次真正的笑容。
俩人分开。熊继财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山路上,就好比此时总能看见脚下的路一样,他仿佛看见了一丝自己未来的路,虽然仍模糊不清,虽然仍令人忐忑,但似乎已经能看见一丝痕迹。他心中拿定主意,既然这条未知的路已然出现端倪,作为自己已知的唯一的路,并且似乎是让自己能感觉到兴奋和激动的路,自己一定要走走试试。
那个星期三,熊继财向母亲说明情况,拿了钱,一早就匆匆离家,换了三趟车,赶到县里,找到五哥。
因为同是熊家人,而且自己的弟妹们确实也得了熊家亲戚的照料,自己可不是还欠着老家的情嘛!五哥回到县教委,就想着帮熊老三家的儿子一把。这种环境下,能考出去读书,已经很不简单了,孺子可教!但五哥还真没想到,一个学生的档案真不是他这种级别能随意翻看的,更不是能随意改动的。五哥犯了难,不知道该怎样圆自己大嘴说出的大话。一个整天大大咧咧、话多人乐的人突然焉了,五哥媳妇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他老实说出实情。他媳妇随口说了一句:“那么多山窝窝差老师,他不是没事可干嘛,你给他谋一个,他好歹是考上中专的,比那些人不要强多少倍!”平时他看不起老婆的说话办事,听了老婆这话,他突然觉得自己低估了老婆的智力。这个突然的发现中,他把黄脸婆搂进自己的怀中,兴奋地又摸又捏还逗,让黄脸婆的脸变成了桃红,只是褶皱多了一些,像即将枯败零落的桃花。但好歹也是桃花呀!俩人都如久别的情人般,急促、热烈、兴奋……
所以,当熊继财找到五哥时,五哥绝口不提档案的事,只将自己帮他谋得枇杷沟小学代课老师一事,大张旗鼓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尽管他确实下了一番功夫,还贴了一些钱财礼品进去。五哥的口才一向都是能打动人的,过去曾打动过领导,今天当然更能感动这个有绝处逢生感觉的、见不算多识不算广的熊继财。
自己也能当老师?自己当然可以当老师!弟妹们的初中课程自己都能辅导,小学的课程还能有什么问题!熊继财又是一阵怀疑和忐忑后,最后确定:有这个在县教委当“大官”的五哥在,自己当老师之事肯定是板上钉钉了。何况五哥还说了:下星期就去枇杷沟小学报到,先实习试用,一定要好好干,不能给我丢脸;枇杷沟小学的戴老师,年纪大了,你要多尊重他,多向他学习,也多为学校出力;只要你认真干,我自会想办法看怎样帮你转正……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熊家湾一大群人目送着背着背包、双手拎着日用品的熊继财,跟在熊五哥的自行车后,向另一个方向的大山深处走去,熊五哥自行车后座上还捆着熊继财装衣裤的大木箱。熊五哥中午是喝下不少敬酒,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天他可是这家人的“救星”,今天熊家几位老者都“孝敬”自己这个晚辈,今天自己的兄弟姐妹都被当做贵客坐在各桌上席,所以,我们的熊五哥今天怎么可能醉,反而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过足了受人崇拜的瘾。
熊继财考上中专办席时都没有今天这么热闹。他回头和大家喊再见时,腰背挺得笔直,看着自家的石头泥巴房,不再感到凄凉,反生出一丝不舍和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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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校的班级足球赛,因没有83届的参与,冠军被84届棉纺班获得。等83届学生实习完,回到学校,连冠军班级的学生都说:真正的冠军,应该属于83届针织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