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成打开轿车门,从后座出来,随手关上车门。
“魏部长,您的烟。”司机小姜侧着身,一只手撑着座位,说。酒席上,每人发了两包好烟,走时硬要大家拿走,魏明成上车后就把烟放在了前排的位子上。省委车队的司机,个个都是人精,个个都有一定的关系,个个都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否则即使关系在那儿,也得滚蛋;好在一个领导的司机,似乎是特意定下了似的,每次做这种事是这个司机跟着领导去,做那种事是那个司机跟着领导走;只要用心,司机就能知道哪个领导最喜欢坐哪个位子、多长时间会想抽口烟、是否喜欢在车上喝茶、自己需要用车时和哪个领导打招呼就行,等等。所以,领导和司机间竟彼此都熟悉和有默契了一般。可不像咱的那位慈禧“老佛爷”,说哪有仆人坐在皇上和自己这个“老佛爷”前面的,因此坚决不坐老爷车,把洋人孝敬给她的洋车,赏赐给了一个叫“刘罗锅”的大臣(这是后人的戏说。实为:袁世凯孝敬她一辆洋车,她不愿奴仆坐在她前面,而要求奴仆跪着开车,孙姓奴仆只能跪着用手开车,一次,刹车不及,吓着她了,从此弃用,闲置于一边);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咋想的,给您抬轿和赶马车的人可不还是在您前面吗?今天,照说小姜早知道魏明成的意思,但他还是礼貌地、每次都一样地问一句,这是对领导的尊敬,用普通老百姓的话说:那就是讨喜的话,明知道可以不说不问,但又一定得说得问。
“你留着吧。”
“哎。明天要不要稍晚点来接您?”
“不用,准时就行。”
“哎,那您慢走。”
魏明成点点头,把围巾绕了一圈,双手钻进毛呢大衣的荷包中,向省委大院的后门走去。身后的轿车倒头往另一边驶去。
魏明成呼吸着省城寒冷却让人清醒的空气。每到年底,各种宴席接踵而至,能推掉的他是尽量都推掉,但更多的是他不得不去赴宴的。他酒量还算是那么回事,喝酒时又一向稳重、把持适度,因此他曾被几个领导点名去陪过酒;几次“舍命陪君子”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怕喝酒和应酬。他常想:中国古人造字时,是否就已经预言了现如今?“赴宴”、“敷衍”,发音这样的近似,有些赴宴可不就是敷衍嘛!他这样想,但他从来都不说,因为他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今天的宴席,又是他不得不去的,下属一科长给母亲做寿。他讨厌那个科长趁热打铁非要在这种时候请客,他又不好不去。他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包间中,同坐都是组织部同仁,他才放松了一些。但一个后来者的加入,让他喝下不少酒。那是在省团委工作的一个女同志,风风火火赶来,脱了大衣,一身嫩绿色的毛衣上绣着几朵明黄的和紫色的小花,就像把春天带到了冬季的这个房间中;虽是晚来的,只几分钟时间,她就知道今天的主客是谁了。他觉得自己今天把持得不好,本来他是打算少喝一点,然后提前离开的,因了这个女人,他竟然一直喝到了最后,这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那篇稿子还要不要看,要不要改?魏明成心中琢磨,一边向自己家走去。
妻子吴玉梅给他开了门。
“没带钥匙?”
“带了,懒得解扣子。”
“喔。今天老胡来过。”
“哎,我说不是早跟你说了,少惹他吗?”
“行政办的老胡,不是西宜的老胡。”
“那你早说呀。”魏明成把大衣和围巾脱了,挂在衣架上,随手套上军大衣,和衣坐到沙发上,端起自己的茶杯,是空的。
“怪你自己,我说都还没说。”
“啥事?”
“他那儿子。”
“又怎么了?”
“说又想从杂志社到钢厂,他……”
“没事找事。”
“可不是嘛,他嫌自己在杂志社打杂,想到钢厂,效益好,能多拿钱。”
“你是不是又收了人家的东西?”
“他非不拿走,你让我怎么办。”
“你……行了行了,我倒水,我知道了。唉,你呀!”
“哼,你别老怪我,要怪怪你自己。当初就让你呆在西宜,你不听。说不定已经……”
魏明成打断说:“你以为我想呀,你以为是自己家,想坐哪儿就坐哪儿?”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是真不想到省里的。在西宜,她家颇有关系,他的顺风顺水也有她家的因素在内。也正因为这样,所以省里要人时他一口就答应了,他迫切想摆脱她家的制约。“行了,我想喝水了,你洗了就睡,没洗就洗,今天我要拿出稿子,睡书房。”
“你……懒得理你!”
“嘭”重重的摔门声,连空气都被震动了。
魏东的房门打开了,问父亲:“怎么了?妈这是。”
“没啥。”魏明成说,刚想转身去倒水,又转回来,对儿子说,“等等,今天碰到你们肖局长了,说你的车维修费可不少,怎么回事,他居然向我提这些?”
“喔?”魏东抠抠头皮,“喔,我知道了!都是副局长,看来他和新来的郑局长不太对路。“
“你怎么扯进去了?”
“郑局长每次都让我带他出门,然后他自己开车。”
“喔?然后呢?”
“他刚学会,瘾正大,又开不好。他是谁?”
“因为是你们单位的,我留意了一下,只是底下县里的,大概是尊重知识分子提起来的。当初让你们多学,都不听。”
“我下乡农村,能有什么办法,倒是弟弟该打。”
“别扯到你弟弟那儿。他呢?”
“没回来,不知道。”
魏明成抬头看钟,说:“行吧,有些事能躲就躲,别夹在中间做人。”
“我也想,没办法呀。他和队长一说,我能不跟着?”
“多少年了,怎么不和队长说换车?这点事,你不会叫你爸我出面吧。”
“嘿嘿,”魏东打了个哈哈,摸摸头,“我嫌别的车不自由。”
“秦芳今天没来?”魏明成问起魏东现在正谈的女朋友。
“烦她,今天没和她联系。”
“又怎么了?你该不是……”
“没有,没有。”
“哼,第几个了,你还不认真!我可告诉你,你可二十五了。然后,秦芳我看很老实,又能干。”
“好了,不说了,冷,我去睡觉了。”说到自己的恋爱和婚事,魏东和父母总有分歧,甚至有过吵闹。魏东轻手轻脚关上门。
和儿子说了这半天话,口中越发觉得口渴,魏明成进厨房倒了半杯开水,拿起老婆的杯子,想把水冲凉,揭开盖子,闻到老婆上火后留在杯沿上的口气,他皱眉又盖上,拿起魏方的杯子,将水冲凉,一口喝下。只一会儿,一个酒嗝喷出,带着浓烈的酒味,他又皱皱眉。他把电视声音调小后,给自己冲了一杯茶,放进书房,又出来上厕所,正方便,厕所门被他老婆打开。
“哎,我说,我在上厕所。”
“上厕所怎么了,还怕我看见?”老婆很小声说。
“你……”魏明成不想再说,继续方便完,抖动两下,拉好拉链,“又怎么了,不睡?”
“今天是小姜跟着你吗?”
“是呀,走,先出去。”
“冲厕所。”老婆提醒。
魏明成拧动开关,冲了厕所,随后来到客厅。
“这又是年关了,和车队说说,我回西宜一趟。”
“干嘛?”
“嘿,你说嘞,我父母,杨老,还有几个亲戚,哪年没去。”
“喔,这事,那我去说说再说。”
“早点,免得别人先把车借了。”
“嗯,知道。”
“那我去睡了。”
“嗯。”
“你,你真不睡?”
“稿子得改出来。”
“屁大个官,事倒多。”
“你懂个……”魏明成忍住脏话,“越大的官,越有人帮忙做事,越没事可干。你认命,跟了我这么个屁大的官。”心中越是瞧不起老婆,婆婆妈妈不会来事不说,还自以为是地惹麻烦。
老婆张口无声,瞪了他几眼,扭身进卧室去了。他关了电视,走进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