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学生对所学专业有一个最基本、最直接的了解,纺校每届学生都有一到两次到工厂实习的机会。今年,学校的班级足球赛刚刚举行了83届针织班和棉织班一场比赛,83届学生的实习就开始了。令83届喜欢踢足球的学生扼腕叹息:明明刚开始足球赛,怎么就要实习了?但没办法,纺校联系的省内各地国营纺织企业各有自己单位的工作安排,他们无暇顾及你纺校的什么班级足球赛。
83届四个专业的学生分赴各地。
刘诗凯没想到:棉纺班竟然是到西宜棉纺厂实习。
清花工序,设备高耸,仿佛要破开厂房顶,又仿佛在笑话人类的渺小,一边乖乖地任人摆布,一边不服气地释放出大量的细微飞絮,把空气都变得沉重且混杂,人们也只能乖乖地戴上瘪气的口罩。梳理工序,设备同样笨重,铁齿抓手无情地撕扯黄兮兮脏兮兮的原棉,然后变成松软的絮状棉,倒有了几分云层的感觉,只是太脏,让人担心会下起瓢泼的大雨来;车间的空气更浑浊,看远端时让人误以为有一层雾笼罩着,更多了一份风雨欲来之势。精梳工序的车间,要干净和有条理一些,噪音开始渐大。并条工序,设备变得零散一些,不会让人觉得无力和沉重。粗纱工序,大大的圆筒整齐排列,蔚为壮观,看着棉条缓慢滑动,才知道棉纺厂还有其温顺柔和的一面。细纱工序就让人难受了,尖声刺耳的噪音无处不在,戴白帽穿白围裙的女工,穿行于长长的细纱机中,手指熟练地捻接纱锭上的纱线,然后脚步又开始不停地丈量车间的长度。
几天下来,不过是对各工序走马观花式地直观了解一下,看了看设备,结合书本知识熟悉各种机械设备的结构和工作原理,真正的实际操作还没开始。所以,学生们倒是不累,只是对各工种的工作环境有了粗略的了解,也大致知道了偌大的一个棉纺厂各车间的位置,走起路来不至于迷失在厂房内。
晚上,临近的一家印染厂要在灯光球场放映电影,棉纺班全体学生准备一起去看电影,由班主任涂老师带队。这些大孩子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怕的就是闯祸,比如: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中专生,比一般人强,便多出一些自傲和傲慢,无端与人生出怨隙等。刘诗凯心中有事,就找涂老师请假,说想回家一趟。涂老师准了假。
吃完晚饭,刘诗凯绕着厂旁的一个大水塘的路径,向东山大道走去。东山大道贯穿整个西宜市,他所要走去之处就是东山大道东端的顶端,已经无限接近郊区的地方,有两趟公交车到达此处。整个西宜市的纺织工业区就位于城乡结合部的这片区域,有一家国有纺织机械厂,一大一小两家国有针织厂,一家国有大型棉纺厂,一家地方办棉纺厂,一家国有印染厂。这些厂都是六七十年代兴建的。
刘诗凯的家在东山大道的中部,从此处有一趟公交车可直达。其实,他今晚请假回家是假,到工业技校是真。他在工业技校有一个熟人,是一个女生。这个女生是他的娃娃朋友,她母亲和刘诗凯母亲是同一所小学的老师,他和她从小便同住一栋楼,且同一层;搬了新房后,俩人仍是同一栋楼,只是单元不同了。俩人还同级,虽从来没同过班,平时却常在一起玩,跳绳,跳房,丢沙包,踢毽子,打羽毛球……高中时,他上了重高六中,她读了普高,俩人这才分开。刘诗凯读纺校后,曾写信给她,希望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她回信说自己有男朋友了。刘诗凯郁闷一段时间后,他觉得她可能是敷衍他。今天他想到技校找她。
这是起点站,公交车有规定的发车时间。给了一角五分的车票钱,刘诗凯上车坐在靠后的一个位置上,他看看手表,6:27。不知道她那里上不上晚自习?万一上晚自习,我该找哪个专业?她好像学的是质检专业?没事,只要自己说本地话,守门的一定以为我是学校的学生呢;万一还是不让进怎么办?应该没事,技校的那个缺口应该还在才对……刘诗凯的姐姐就曾是这个技校的学生,他和母亲去过那里,知道有一条小路能更快进入技校。几点了,怎么还不开?6:30了。“师傅,几点开?”他问售票员。“六点半。”“已经到了呀。”“还没有。”“我的表到了。”“快了。”听售票员说了这话,刘诗凯才想起自己确实把表故意调快了五分钟,只为早上能早点起床,免得迟到。这个厂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将来会分配进的厂,哪能给厂里人留下坏印象!
他把手插进荷包。才十一月底,西宜就这么冷了吗?去年在纺校时,整个冬天他都没穿毛裤,冻得他不停吸鼻子,嗓子也沙哑。不过还好,仗着年轻、身体好,又常常踢球,他居然没得感冒,也没生出其他病来。放假回到家,他母亲问他怎么不穿毛裤,他说他不知道还有毛裤。他母亲把他的毛裤放在箱子的最底下,他把夏天衣服压在上面,自己完全不知道还带有毛裤。他母亲不得不请学生家长帮忙,赶紧又给他织了一条毛裤,才让他春节时不至于冻着了。人的适应能力确实很强,但需要锻炼。
五分钟,如果放在踢球时,那不过是前后场两次跑动而已;如果是唱歌时,大约也就一支歌的时间;如果是和恋人在一起时,谈笑间不知会忘了多少个五分钟。但此时,刘诗凯觉得这五分钟简直漫长得让他无法忍受。看表,才过了一分钟。再看,天呀,两分钟都不到!他干脆眼望车窗外。人们走在人行道上,有提着菜的,有牵着孩子的,更多人在路上骑着自行车赶路,都是行色匆匆。公交车已经打着火,车上的位子还没有坐满。他又看表,还差一分钟。但司机发动了汽车,可见,所谓的准点发车也是由司机说了算。到第三站时,车里已经站满了人,把寒冷全赶到了车外,还在车窗上凝起水汽。刘诗凯庆幸自己是在起点站上的车,但他讨厌满车的人,下面的蛢命往上挤,车上的人下车也得挤半天,耽误不少时间。干嘛不一次多开几辆,或者像省城的双节电车公交车,那能多装多少人呀!他埋怨,但没用,西宜市就是这么小,没有那么发达,不光公交车少,连趟数也比不得省城,而且从来都没有过公交电车。
终于到站了,刘诗凯提前站了起来,在人逢中挤了半天才下了车,头发闷的感觉被一阵冷风吹走。他深呼吸了几下,烦躁感顿时就没了。前行十数米,右转,开始上坡路。他觉得自己这件滑雪棉服敞开穿更潇洒,拉上后既嫌短,又像瘪三(骨架子太小),他上纺校后长高了。所以,他早想好了,在见她之前一定不能忘了敞开衣服。现在,刚走到半路,就开始感到热,他干脆此时就把衣服拉链拉开了,双手插在衣服荷包中,以免衣服兜风。
天已经全黑了,在稀疏的几根路灯的光照下还是能看出:这条水泥路已经一直修到技校大门那边了。刘诗凯没往那边去,右转那条小路还有人行的痕迹,他往这边走去。很快,他就进入技校,顺石板梯崁而上,就到了技校学生的宿舍楼,宿舍楼灯火通明,可见去晚自习的学生不会太多。他想想,还是往教学楼去。技校教学楼呈“∏”型,他走进一楼一教室,果然没几个学生在自习。
“哥们,技校质检专业在几楼?”刘诗凯问一个男生。
“质检?没听说这个专业,你搞错了吧。”
“嗯?那……那相关的专业是……”
“质检?嗯……好像真没有。”
“那向你打听一个人吧,周玲,你认识吗?”周玲,就是刘诗凯想找的人。
“周玲,认识,她是人事专业的。”那哥们看了看刘诗凯。
“喔,人事专业。那她在几楼。”
“三楼,对面中间那间教室。”
“好,好,谢了,哥们。”
刘诗凯拿出烟递过去,那哥们接了烟,刘诗凯向他点点头,走了。
三楼中间的教室,还是只有几个人在其中。刘诗凯专门找一个女生问:“同学,你好。请问周玲没来吗?”
“周玲,周玲在二楼,去她男朋友那里了吧。你是?”
“喔,喔,我只是她同学。她不在,就算了。”刘诗凯拘促地应付着,点点头,退出教室。
刘诗凯来到二楼。二楼,二楼哪间教室?她男朋友?她真有男朋友?技校允许学生谈情说爱?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走廊上,眼睛往每一处透光处仔细看着。一间,两间……仿佛老天爷要故意折磨刘诗凯似的,直到最后一间教室,他才看到那人。她正和一个男生坐在靠窗处,斜撑着身子,四目相视,谈笑风生;时而瞠目,时而媚笑,时而娇嗔,根本就无暇顾及黑暗中瞪视她的另一双眼。刘诗凯经过大窗往这边的楼梯走去,教室里,日光灯的光线透过玻璃照射在这个沮丧的人的脸上、身上,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里面的那个人看见或发现他,他的视线一直注视着里面的那个人,甚至里外俩人还有远远面对面的时候,但里面那人的心思和注意力丝毫都没泄露到外面,外面人只能低头慢慢地、无力地顺梯而下。
沮丧的人,走到楼梯中部,停下脚步,点了一支烟,默默抽起,犹豫着是否还是和那人见个面,打声招呼。沮丧的人,扔掉烟头,转身向上走了两步,又停下,又转身下来,站在原地又点燃一支烟。
“呵呵呵……看你还坏,我就不。”
熟悉的声音钻进刘诗凯耳中,他慌张地背过身。
“好好好,听你的就是,慢点。”
一个很男人味的声音随即钻进刘诗凯耳中。
俩人追逐着往楼下而去,对那个在楼梯中部抽烟的人直接无视。学校里躲着抽烟的学生哪儿哪儿都是!俩人在一楼就追到了一起,男的从身后搂着了女的,女的摆了摆身子,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男的更大劲搂着女的,还把自己的脸凑近女的的脸……
沮丧的人,一直把目光偷偷地锁定在那俩人身上,看着俩人往学校更深处更黑处走去,仿佛黑暗和偷偷摸摸天生就是恋爱的随从和跟班,哪怕寒冷如今日,哪怕环境如何恶劣,它们总喜欢和恋爱的人相伴,或者反过来,恋爱之人本就喜欢往黑暗和无人打扰处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