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等张荣独自呆在自己的小天地时,她又开始了“受用”和“气愤”间的徘徊。
他怎么知道自己家的事的?肯定是志鹏告诉他的。志鹏干嘛告诉他?他问了。他问自己家的事干嘛?他关心呗!她心中有一丝高兴。不过,她又马上觉得不会是这样。那就是同情?谁需要!爸妈只是想等事情过去久一点,爸妈只是不好意思去托人求人,爸妈只是脸面过不去,爸妈也是有熟人的;既然是爸妈的熟人,当然知道哥那次的事,虽说哥是冤枉的,这些人会相信吗?多半不会。想到这儿,她也明白了爸妈在这件事上的苦处了。难怪,半年了,哥还是只在校办工厂当临时工。那他就不该是同情,因为一切都是他主动的。他想干嘛?他可是说过他自己有女朋友的,那天到火车站接他的那个应该就是吧?肯定是,两人还挽了一次手的。也许不是?那女孩喊他罗杨哥。他该不会是为了证明自己,才告诉刘老师自己有女朋友的吧?也应该不会吧?那,他想干嘛?他想……那……那可不行,我一定要拿到大学文凭的。万一他真的是那样想呢?不会不会,他那样的,不会不会。
张荣那晚又睡得很晚,但是笑着睡着的。因为她哥有机会进厂了,因为爸妈好像也高兴,是否还有罗杨主动帮忙解决了自家的难处这一因素,她说不清,也没梦到答案。
第二天上午,见只有女儿独自从钢窗厂回来,赵老师忙问:“哎,怎么你一人回来了?”
“罗杨说,他回去一下再来。”张荣说。她也不知道罗杨为啥非回去一趟,也许得告诉他爸妈一声?或者,还有其他事?她猜度着。但他答应她了,也答应过她爸妈,一定会来的。
“该不会就不来了吧?”赵老师在厨房一边忙着,一边又问。
“不会吧,他说了要来的。”张荣不敢肯定,走往厨房,帮着母亲洗菜。
“你哥的那些手续办了吗?”赵老师仔细问。
“办了,办了,很顺利的,罗厂长专门安排一个人帮着办的。对了,妈,哥是到那个厂机修车间上班,跟着一个老师傅,老师傅人很和气,还说是他们厂技术最好的呐。”张荣兴奋地说。
“那也就是说,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人都开始正式上班了?”赵老师没想到会如此轻易,又问一遍。问完后,才想到女儿哪里知道该办些啥手续。她继续忙自己手中的事。
“办完了,哥都领工作服了,然后我和罗杨才走的,放心,妈。”张荣看出母亲的疑虑,解释说。
“喔,那就好。中午,他回来不?”
“他肯定要来的吧,他答应了,怎么会不来。”
赵老师看了女儿一眼,说:“我说的是你哥。”说完,转身拿了几只大腕,放在灶台上,开始将菜和肉摆放在其中。
“嗯?”张荣一愣,接着说,“喔,你说哥呀,他不回来了,在食堂吃。”
“那碗了?”
“碗,什么碗?”
赵老师做完别的,说:“你说什么碗,吃饭的碗呗,你呀。”
“喔,好象说是可以到工会领吧,我听见了。”
“喔,福利还可以嘛。”
“当然。”张荣洗着菜,头还扭过来,看着母亲。
赵老师搓了一下手,看了一眼女儿,说:“现在不用你洗了,你先去喝点水。”
“刚才喝过了,罗叔叔,不,是罗厂长,挺客气的。”
“罗厂长,罗杨,都姓罗,是他叔叔?”
“我不知道。”张荣主动淘洗着菜。
“你呀,怎么啥都不知道?马上要过年了,肯定要好好感谢罗厂长一下。你该问问你同学的。”
“这……”少不经事的张荣还真没想到这一层,经母亲提醒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暗自想着怎样问罗杨。
“也没事,等会我来问,不然,万一弄错了,那多不好。”赵老师把自己拿手的粉蒸肉和扣肉已上了蒸格子,并盖上了木盖,“好了,去叫你爸,该回来了。刚才方老师叫下棋,他还真去了,好像不知道今天要请人吃饭似的。你去,喊他回来帮忙,剩下的我来。”
“我洗完再去。”
“算了算了,到时候手又冻了。去,我来。”赵老师已经到了水池边。
“好吧。”张荣答应着,擦干手,出门。
等张荣和父亲一起回到单元楼梯处时,罗杨正好赶到,他把一条大重九烟和一瓶五粮液酒递给张老师。然后,让张荣带他到志鹏家,他也给志鹏家带了一条大重九烟,还给志鹏弟弟妹妹们带了一包糖果。张老师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当着那些同事客套,接下东西,先回了家。
张荣和罗杨来到志鹏家。志鹏不在家,带着两个弟弟回老家给舅姨们送水果去了。老江在工厂上班未回,江妈正忙着自制油炸糕点。罗扬和志鹏家人不熟,简单介绍自己后,只听着张荣和他们相互嘘寒问暖。虽有张荣在中间穿线,到底是初次见面,罗扬和志鹏家人间还是渐渐冷场。最后,一番客气后,江妈非让张荣带回些自己刚炸好的麻花、麻根,还有自己做得花生糖块等,才放俩人走了。
俩人回到张荣家,赵老师忙从厨房出来,说:“小罗,你看你,谁让你拿的,这像什么话,等会儿回去,一定带走,然后……”
“赵老师,我来吃饭已经够麻烦你们了,应该的。”罗杨有些拘谨,小心客气地说。
“是呀,小罗,而且,礼物也太……那个了,贵重了些,你得带走。”张老师也说。
“那我只能坐会儿就走了。”罗杨学着长辈们的交谈方法说。
“那怎么行,肯定得吃了饭再走的,几点了,你真走了,别人肯定要说我们不待见你了。”赵老师说。
“所以,那么一点礼品,真的是应该的。张老师、赵老师,我不走就是了。”
“这……”两位老师对视着,为难地先点了一下头。
张荣对礼物的价值懂得还少,有些不明白爸妈为啥这样。其实平时也有家长送礼品到家来的,包括江妈在内。她也看出罗杨的拘谨,就对父亲说:“同学都说罗杨,象棋走得好,爸,要不你们下几盘,我帮妈弄菜。”
张老师推推眼镜,说:“是不是喔,那正好,小罗你让着我一点,我俩走两盘。”
“爸。”张荣从小就听老师们说,父亲的象棋下得好,没想到父亲今天如此谦虚,就带着埋怨口气喊了一声。意识到罗杨是客人,又对罗杨说,“我爸的象棋走得很好的哟,院子里的老师都下不赢我爸。”为了让大家的陌生感少点,更为了感谢罗杨的主动帮忙,张荣尽力缓和着家人和他之间的生疏,但说话口气不像平时那样自然。
“那我尽力而为,争取少输几盘。”罗杨谨慎地回答。
“那也好,你把小罗陪好,瓜子花生多抓点,还有糖,还有水果。”赵老师厨房还有事,说完就往那边去。张荣给罗杨泡好茶,提了一瓶开水,放在两人下棋处,也进入厨房。
“妈,他拿得礼物很贵吗?”关上门,张荣小声问母亲。
“当然,就那瓶五粮液就不知要花我几个月的工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看你爸清楚不?”
“啊,那么贵呀?”张荣觉得自己在学校时对罗杨的猜测可能还很不够,她只认为他父母是干部,现在,她开始对自己猜测产生怀疑了。
好在后来喝酒时,母亲问了罗杨几个问题,他回答说:罗叔叔是父亲的熟人,因为都姓罗,所以关系很好,但不是亲戚;父母住红星二路;父亲在银行工作,母亲是医生。罗杨还说,张老师下棋厉害,他和张老师下棋一输、一和、一赢。张荣不相信地看着父亲,父亲点着头说:
“估计呀,小罗是保存了实力。”
“没有,张老师,我只能走成那样了。”
“罗杨哥,你真走赢我爸了?”已经在外野(玩耍)回来的张正,边贪吃着边问,眼镜后的眼珠瞪得老大。张正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侥幸而已。”罗杨谦虚着,但张正那声“哥”叫得他心中确实高兴,也不太拘谨了,然后说,“张正,你也少喝点白酒,怎么样?”
“不行不行,他还在读高中,不行!”张荣已经开始反对,“再说,你的酒量,那次我已经知道了——爸,你也少喝几杯——罗杨,你自己喝,不许劝酒。”张荣说话时,赵老师看着这两个孩子,边思索着,以至于最后,她自己的话反成了最少的了。
“上次同学聚会,我喝过一点点白酒的。”张正不服地说。
“不行。”姐姐总得有个姐姐的样!但也显得严肃得过于斩钉截铁了些,也像是怕罗杨觉得自己家过于民主失了家教一样。
“那我喝葡萄酒总可以吧。”
“行,一点,只准一点,我给你倒,自己去拿杯子。”张荣呵斥弟弟自己拿杯子的动作,显得有些夸张。
罗杨羡慕地看着姐弟俩,听着俩人的“斗嘴”,脸上笑得很开心。赵老师看着罗杨注视张荣和张正的眼神,不时给他夹菜,见他特别喜欢吃自己做的蒸菜,就将蒸菜干脆放在了他的面前。
罗扬离开时,带着江妈油炸的一些东西,还有赵老师非要他提走的一箱苹果。84年,虽然物资紧缺的日子有所改善,但过年过节时,人们家中备着的大致还是花生、瓜子、糖、水果这些东西。孩子们,则更兴奋于鞭炮的品种和花样的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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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张荣和志鹏应邀到罗杨那儿吃饭。江妈在春节时总会进一些南方水果,让俩人去时不至于为买什么礼物而操心。赵老师想起年前自己送给罗扬的苹果,不好多说;她自然也给了江妈足够的钱,怎么也不能让江家单独出礼物呀。
罗杨带着一辆军用吉普来接俩人,一番客套后,坐车回到西山干休所他外公住处。家中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一楼客厅看着录像,还是上次接火车的那几个,龚妮就在其中。
接张荣和志鹏的车,是一个叫王剑的军人开来的。王剑比罗杨大,初中同校,因长辈的原因很关照罗杨,所以有往来。两年前,王剑到他父亲所在部队参军了。在车上,罗杨提前告诉张荣和志鹏:刘诗凯已经在他家了。刘诗凯的爸爸是团政委,王剑的爸爸则官位还要大,两家曾经住在一起,后来虽然分开,每年春节,刘爸爸总是会到王爸爸家拜年,加上两家的妈妈也熟识,所以,两个孩子的相识未曾断过。罗杨找王剑玩耍,提到刘诗凯,既然大家都认识,所以,今天也把刘诗凯请来了。
简单认识了几个同龄人后,张荣、志鹏和刘诗凯坐在一处。罗杨和龚妮给大家都倒了水,钻进厨房。看着他俩一起忙这忙那的样子,张荣心中觉得可以肯定一件事了。
厨房中,贺一鸣、李艳玲和王劲正忙着。杨老和杨妈已经到罗杨爸妈那儿去了,菜是为这些年轻人早早备好了的,很多已加工成半成品,卤菜更是早已卤好,只需拌味了。
王剑,一是年龄大点,二是在部队也经过一些锻炼,三是刚才也开车接了众人,所以,他像是房间的主人般,很自然地和大家说笑,使一群人才显得融洽了一丝。他又大声征得在厨房中的罗杨的同意,带着三个新加入者参观房屋。
在二楼凉台处,王剑指着院外西山公园的后山,数落着罗杨:“这小子,真是福气,往这儿一站就不用公园门票了。”
西山公园,是每个西宜市的孩子们每年必到的一处,一座刻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烈士纪念碑,高高耸立在公园的最高处,城区几乎每处都能看见。清明时节,每个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到此处悼念革命前辈,同时作为春游活动。学生个个都会兴高采烈地赶制清明棍,并缠着家长买各种颜色的皱纹纸,利于自己做得绢花比别的同学更好看和精致,显示出自己对革命前辈的缅怀和尊敬。在公园里玩的时候,大家自然更高兴。不过每次都得写关于这次春游的作文,则会让部分学生感到为难;也有极少数同学会信手拈来,写写阳光明媚、草木碧绿、白云悠悠、蓝天朗远,再写纪念碑的高大,碑下浮雕展现的情形,从而联想到烈士的英勇和高大的形象;刘诗凯还能想到现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如何参加祖国建设的,等等,所以,他的作文可能是会被老师当堂诵读的,那时的他,很自豪;随着年龄的增长,张荣的作文中会出现《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等电影中的情节和画面,所以,她也不会发愁;小时候的江志鹏,是会着急地抓耳挠腮的,因为,在整个活动中他会玩疯的,所以,常常忘了作文是需要仔细观察和记忆的,稍大些后他的作文才略好。
此时,两个男生羡慕地看着眼前一切,看着那高高的纪念碑,看着他们很少能钻到的后山,以及密布在后山的那些松树林、均布在林中那几棵高高的樟树。女生,看着树枝上白白的雪,树下仍湿漉漉的地,还有断枝残叶铺满的山坡,还有那低沉的天,她竟觉得仿佛看见了《在水一方》中的场景。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闭了一下,鼻翼随深深地呼吸微微张开,显得她的鼻子更挺直。
王剑看着三个学生。两个男生伸头出凉台东张西望着,眼睛都可见地瞪大少许。他本想再说啥时,他又看见了女生的表现,那么文雅,那么安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他进入房间后,脱掉了军大衣,穿着一身便装陪着大家说笑。现在,站在凉台上,确实感到一丝冷意。
“瑞雪兆丰年,树上的雪,白得真干净。”刘诗凯感慨着。大年三十,一场大雪弥漫西宜市,让人们更增春节的喜庆,连炸鞭炮都放心不少,虽然让人们接下来几天可能出行不便,但没人会计较。大年初一初二再飘了几丝小雪。但今天,路上的雪确实化了。此刻,在刘诗凯眼中,西山群树上的斑斑白雪,随微风缓缓摇晃,在暗色的天空和湿漉漉的大地相夹的背景中,相互衬映着,相互凸显着,更兼偶或有那么一小坨白雪飘然坠下,极具诗意。
“吔,刘诗凯,可以呀。”志鹏说。刘诗凯是学校《纺校青年》板报的编辑,志鹏是知道这一点的。
“本来嘛。”刘诗凯又深深地呼吸几口湿湿的、透凉的空气。房间里,两盆炭火虽然让房间温暖,但有硫化物的味,夹杂着香烟味,让人觉得闷。他来得早,在房间里面呆得更久,现在呼吸了这湿润清冷的空气,自然觉得更舒坦。
张荣也觉得此处的空气更清新,更易使人清爽。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口中的余气。微风拂面,于是,那一团已被冻得白白的呼气反迎面罩向她自己。
王剑看着这几个比自己会读书的学生,更多的目光集中在那个女生脸上,尤其是隔着那淡淡一丝白雾中的女生的脸,更令他感到一种怪怪的神秘。
“对了,王剑哥,你经常到这儿吗?”刘诗凯问。
“嗯?喔,怎么可能,我一天到晚就在部队中,在山垰垰里,这不,春节还是借老头子的光才回得来,不然,惨了。”
“部队怎么样嘛?”
“不怎么样。我还行,开车,比别人好点。”他耸着双肩,双手揣在裤兜中,说话时,一团团呼气消失着。
“你很冷吧,走,进去吧。”刘诗凯说。
“没事没事,随便,你们还想站会儿就站会儿。”
“可以了,进去吧。”张荣也注意到王剑衣服的单薄。
“行,听你们的。”王剑说。想到刚才张荣上下观察自己的穿着,心中顿生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