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就放假,成绩单稍后会寄给家长,这是纺校历来的做法。
同学们已经和家人分开半年了,哪有不想家的,都抢着搭乘最合适、也最合时的火车、汽车,往东南西北各方发散,急不可耐地向家寻去。
往西的同学,不比其他方向的同学更多。往西行,会进入绵绵的丘陵地带,时而会有那么几座高山横隔,坐火车确实会给人既快又安全的感觉,“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嘛;坐汽车,则总得翻山越岭地爬,总要弯弯曲曲地绕,总会时时刻刻都在上下人,别提多烦人,上厕所也没火车方便;何况同学多了,在火车上打牌下棋,还有啥啥啥的都方便;想睡时,同学给挪挪,想咋样就咋样……这么多的理由,令西行的大多数同学被劝说着挤上了同一趟火车。
终于挤上了回家的火车,同学们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的想象。他们忽略了现时可是春节将至的时期,急于归家的绝非仅他们这二三十人,车厢中的人,多得过道上全都站满,旅客的行李多得更是连座位下都已堆满,即使现在是冬季,车厢中的味也让人感觉难受。抽烟的人开始还想着到吸烟区去过过瘾,后来也挤烦了厌了,于是不管在哪儿都敢点上烟,为此,时时有吵架的声音出现……车厢中的脏乱差,比纺校那些男生寝室更糟糕,几乎要超过学生们的可接受底线。
纺校同学们都有座位,但旁边的老人和孩子献媚笑着说挤挤时,同学们只得挤挤了。打水喝自然就是男生的任务了,甚至女生去方便时,男生都得在前面开道。到最后,同学们只能少说话、少喝水,才能少上厕所、少挤来挤去。
罗杨也只能少抽烟了,实在想时,他会喊上那两个进修生邓华明、王云一起,规规矩矩到吸烟区去。俩人也每请必应,他俩的烟瘾比罗杨还大。三人的烟雾在车厢接头处怪异的漂浮。之所以说怪异,是因为那烟雾的升腾或横飞居然近似于UFO,先固定悬着,突然一个横移或晃动,然后又固定地悬着,再突然飘动一下,最后在车顶处飕地一晃,就飘散在人们的视线中,究竟是排除了车外还是被吹到车厢中,谁也不知道。
冬天太冷了,车窗也没人敢开,偶尔有人开窗透气或扔东西,都只在极短暂时间内,即使车厢里挤满了人,即使人们内心中仍为春节的团圆而热血澎湃,但到底难耐寒风狞冽及白茫茫一片萧杀雪景带来的寒意。只有当车停靠某站,或为让车临时停于某处时,人们才会纷纷大开车窗,才会因新鲜空气的涌入,得到短暂的清醒。
刘莹、张胜利和他们同地区同学下车时,已近晚上十点。这群同学大多都在这个城市的市区,父母也会来接车,所以,在高兴地和继续旅程的同学告别时,还互相督促:不要忘了多带家乡的特产。这一站是大站,下的人特别多,火车再次启动时,只少数人没能坐到位子了,而且还都是在这一站上车的一小部分人。
同学们开始打牌,志鹏、张荣、邓华明、刘诗凯四人一组,也开始“升级”。罗杨在一边看着,刚开始还嚷嚷几声,啥时趴在自己腿上睡着了都不知道。邓华明见了,说:他到底还是个小孩。
等罗杨恍惚中醒来,天已经麻麻亮了。车厢内空气似乎没什么更多的异味了,但却冷得令人仿若掉到冰窟窿中一般。他僵硬地站起,晃动了两下腿,下意识走到吸烟区,边蹦跳着身子,边点上一支烟,经过不停蹦跳,他终于觉得腿关节开始发热了,但不停搓着的手仍冰凉凉的。他想:捂只热水杯,手就不会这般的冷了。于是,他回到座位,拿上杯子,找开水桶。一气忙完,竟用去很久时间,因为他走了多节车厢,才终于找到能放出水的开水桶,且所谓的开水只是温温的那种,他很失望。
罗杨回到座位时,仍睡觉的同学们的姿势有些变化。志鹏已经醒来,张荣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正襟危坐着,和罗杨轻点了一下头,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甜蜜。
本以为邓华明、王云他们下车后,车厢里会空出位子,哪知早起赶往西邑市的人更多,车厢里又有了更多站着的乘客。那时,逢年过节能到市里去买些东西,是令人很开心和乐意的一件事,哪怕早起,哪怕挤车,哪怕最后筋疲力尽,哪怕最后钱包用空,谁都只会心甘情愿的。大多数人两手空空而往,只为归家时能提回更多年货而准备;也有少数人提着腊肉香肠之类,肯定是送给在市里的亲戚的,但无一例外都是兴致勃勃的,甚至兴奋的。车厢里充满欢声笑语,甚至打情骂俏的都有。
张荣醒来,对志鹏连声说着对不起,又小心翼翼看了罗杨几眼。其他同学同样无一例外都醒来了,听到上车乘客说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将到西宜,同学们更无睡意了。
下火车,出站。志鹏对要转长途客车的同学们热情地说:“走,我带你们到长途车站,往那边下坡,街对面就是。不远。”
一群人往志鹏指的方向走去,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一鸣,要不,你先把车开到街上等我们?”罗杨对来接他的儿时玩伴贺一鸣说。贺一鸣点点头。罗杨还和贺一鸣车上的其他几人招手示意了一下。
志鹏、罗杨、张荣、刘诗凯陪着同学们,往汽车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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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坚持将张荣、志鹏和刘诗凯送回家,罗杨才和自己那圈人回到大院,回到外公独栋单院的二层小楼中。
龚妮,市经委龚主任的女儿,比罗杨小月份。空姐面试都已过关,最后却被查出她恐高,只得回校上学;但她已无心学业,好不容易才混了个高中毕业。龚主任本想让她进建材局学打字,她更喜欢穿衣打扮,于是缠着父母帮自己在解放路开了一间服装店。龚主任想了想,一是因为她确实年龄还未满18周岁,二是嫌建材局那份工作只是临时合同制,以后其他单位可能有更好机会,三是怕她空玩着,玩野了性子,终于还是顺了她的意。那时,当个体户是需要些勇气的,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接受这种选择的。所以,龚主任能答应她的这个要求,是令很多人不能理解的。当然,如果龚主任早知道让她如此会引起以后那么多的事的话,他是绝对不会顺着她的意思的。龚妮的大哥龚粤,在交警支队当交警。二哥龚平,在税务局,已转正成税务员。
贺一鸣,轻工局贺副局长的儿子,比罗杨大三四岁,他的弟弟贺一飞是罗杨的同学,贺一飞参军去了。身高马大的贺一鸣,穿上公安制服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干这个的料。他和自己的同学李艳玲恋爱着。李艳玲在西宜市最好的一家星级饭店工作,这家星级饭店可是接待过多位中央级领导的饭店,那些大领导都是为水电工程而来的,西宜市好歹也成为中央首长经常光顾之地,西宜市也荣耀地由县级市升为地级市了。
李建国,市工行李行长的大儿子,罗杨的高中同学,现在正复读。俩人父亲同在金融系统,关系不一般。
王劲,市一医院周医生的三儿子,罗杨的初中同学,高中也是一中学生,考到外省一医学院,放假早于罗杨。俩人母亲的关系很好。
中午,罗杨父母自然都赶到这边,和两个老人及这些孩子们一起欢天喜地吃了一餐。下午,该走的全走了,因为罗杨需要“补觉(jiào)”。
这就是罗杨的一个小圈子。圈子中人,大多是市委大院、银行系统、医院、甚至部队中年龄相仿相近的孩子们。更因杨老的关系,罗杨被不同的几个圈子都接纳着,然后又将几个圈子交错在一起,从而形成一个更大的圈子。小时候,这种现象不明显,随这帮孩子年龄渐大,这个圈子自然而然地形成,小圈子中人自然好得不用说,大圈子中人即使互有矛盾,面子上总算过得去。罗杨没有刻意在其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但那些孩子们却刻意赋予他这种作用,当然,他们肯定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罗杨身处几个圈子,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事和人的来龙去脉。他父母好像比他更了解,他们会适时适当地要求他,尽量少参与和理会一些事。好在杨老、杨新华、罗逸群的为人,是公认的平易近人和谨慎的,且教子有方,才使他的个性不至于任性和张扬到不知东南西北。但他终归还是养成了有些孤傲、有些漠视、有些无所谓的习性,尽管他的本性是善良和正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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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罗杨的习性有些变化。他找到他的罗叔叔,麻烦罗叔叔在自己的厂子里——国营西宜市钢窗厂——帮着安排一个人进厂工作。罗杨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认识这个罗叔叔的。罗叔叔是钢窗厂的厂长,因贷款事宜,认识了罗杨的父亲罗逸群。后来,这个罗叔叔成为罗杨心目中最舍得、最好说话、最热心帮忙的一个叔叔。
罗杨想帮的人,是张荣的哥哥张伟。至于主动相助的理由,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就编了些理由来说服自己,比如自己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比如张荣的遭遇使他觉得应该帮她,比如张荣的成绩好呀,等等。于是,连张荣家是否接受这种帮助都没问,他就主动出击了,以至于罗叔叔问起张伟的高矮胖瘦、有什么特长专长时,他都是一问三不知。但好歹罗叔叔答应了他,让他明天带人先到厂里来看看,先干合同制工人,有机会就马上转正。
罗杨兴奋地找到张荣,并告诉她,如果愿意她哥可以先到钢窗厂工作。张荣乍听,一愣,虽有些疑惑,但满脸喜悦地带着罗杨回到家中。放假在家的张荣父母,虽然不相信,但还是马上从五中校办工厂叫回张伟,随罗杨一同前往钢窗厂。张荣也去了。
看到斯文的张伟,矮胖的罗厂长又刻意看了几眼紧随罗杨身后的张荣几眼,令张荣拘谨得脸上红云一片。知道张伟在技校学过汽修,罗厂长心中似乎就有了主意。听了张伟的年龄、家庭介绍后,罗厂长是否有了一些更多的想法,就不是这些小孩们能知道的了。
那时,随便哪个国营企业可都是上山下乡的返城青年、在家待业的高中生、各种技校毕业生打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只有极少数人靠关系、或顶职(父母辈退休,子孙接替这份工作,且同样需要过硬的关系)才可能进去,更多的适龄青年只能到集体所有制企业、或街道办的小工厂工作或混着;还有一部分人则只能待业、做临工、干个体。所以,哪家的孩子能进国营企业工作,那真的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了。
张家对突如其来的好事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张伟明天就可以到钢窗厂办理各种手续了。
接下来,赵老师问了张荣很多问题,比如:罗杨是谁?他爸妈又是谁?他为啥要帮忙?等等。张荣说:自己哪里知道。赵老师当然很不满意这种答案。同时,她对这个与众不同的罗杨的突然出现,还是感到忧心忡忡。身为教师的她,如同那个时期的所有母亲一样,善意地重复叮嘱:女孩太小时,不能随便处对象,谈恋爱,万一有什么事,吃亏的只会是女孩,“一失足成千古恨”等等,一大堆的道理和说教。张荣一肚子的委屈,她是真不知道罗杨会做这件事。罗杨的主动,既让她很受用,又让她觉得很唐突,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气愤;她分不清自己是更受用还是更气愤。好像就他很能的样子!她想。但一想到哥哥,她又觉得这是件好事,最起码哥能进国营正规厂了。赵老师看出了女儿的委屈,加上张伟的工作似乎落实了,且还是国营厂,自然高兴异常。赵老师开始张落着,第二天无论如何得请罗杨先吃顿饭,还专门到国营水果店去,买了一箱上好的苹果礼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