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七
酒店的生意还是那样红火，每天都有很多客人。
王志力依然站在停车场边引导车辆的停放和进出。他已经没有了刚来时那股精气神，一切看上去更像是在应付差事。不到半年时间，客厅里那些喜欢和他开玩笑的女服务员都走了。她们有的回去结婚了，有的跳槽去了别的饭店，有的改行去做别的工作。新来的服务员都还小，十七八岁，脸上带着稚气，露着傻乎乎的笑容。她们还不知道，她们对于酒店就是过客，永远也成不了酒店的主人。她们用自己的劳动支撑酒店的运转，为酒店带来丰厚利润，当她们领着微薄的工资耗过自己的青春年华，就会各奔东西。迎来送往的客人中，没有人会记住她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动的是酒店，流动的永远是这些服务人员。
老肥也走了。他走时拐走了小林。老肥是厨师，工资是王志力工资的五六倍，老板也很器重他。王志力猜想，老肥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想烹调小林这颗山野菜。小林是结过婚的人，对男人的选择比较现实，她不会在乎老肥腿短，也不会在乎老肥那一身赘肉，她在乎的是老肥口袋里的钞票。一个贪色一个贪财，各取所需，也算是绝配。
老肥带着小林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一家小酒馆，店面不大，餐厅加后厨也就六七十个平方。厨房的一角有一个鸟笼状的小隔间，里面放着一张床，老肥对王志力说这是卧室。老肥是老板，还兼大厨，小林是老板娘，兼服务员。
这里临近长途汽车站，流动人口多，来小店喝酒吃饭的人也很多。“老板，来盘炒猪肝。”“好嘞。”老肥答应的同时，欻拉欻拉的炒菜声也响了起来。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盘子就端了上来。“老板，上个冷拼”。“好嘞”。一阵叮叮当当之后，冷拼就调好了。在这里，人们图的是快捷方便，吃饭不太讲究，要的都是大路菜，只要味道可口就可以了，不像大酒店里的那些客人，四平八稳坐在那儿，尽情享受美食的滋味。老肥做海参鱿鱼的手艺发挥不出来，感觉就像便秘一样难受，憋得慌，他把气撒在炒瓢和炒勺上，炒菜时用力敲打，隔条街都能听得见。
王志力来看他们时，正是吃中午饭时间，小酒店里黑压压全是人头，哧溜声、吧唧声响成一片。小林在人堆里挤过来济过去，忙着倒水上饭收拾碗筷，她给王志力打了个招呼，说：“他在后面呢。”
王志力侧着身子挤到后厨，看到老肥汗流浃背，一身赘肉随着炒菜的动作上下颤动。老肥看到王志力就像看到救星，说：“哥们，赶快去对面的肉铺给我买二十斤猪肉，要里脊。”顺手从大裤裆里掏出一张油腻又皱巴的百元票子塞给王志力。
王志力从对面买肉回来，把找回来的零钱给了老肥，老肥数了一遍揣进裤裆，又让王志力帮他剥葱剥蒜。剥了葱剥了蒜，老肥又让王志力把那一摞脏盘子洗了。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小店里吃饭的人少了，老肥才有机会和王志力说话。
老肥说：“你看我这小店怎么样？”
王志力说：“生意很红火，不错。”
老肥说：“以前只想着给人打工，没想到自己做老板，现在自己做了老板，才知道做老板的感觉真好。”
王志力问：“好在哪？”
老肥说：“好在客人走了以后，关起门来数钱的时候。那钱就像是自己的孩子，看看那张也好看，越看越想看。”
老肥两口子只顾忙着招待客人，还没有吃中午饭，他们让王志力一块吃。王志力说：“我是吃了饭过来的，你们自己吃吧。”
老肥说：“那不行，你过来一趟不容易，咱哥俩喝几杯。”老肥调了一个小菜，打开一瓶不知哪里产的烈性白酒，和王志力喝了起来。白酒就像是辣椒水，只有辣，没有白酒的柔棉醇香，还有点落口苦。喝了没几杯，王志力就感觉这酒上头，木木的有点晕。但是他们还是把一瓶酒喝完了。
老肥对王志力说：“哥们，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自己干吧，别伺候别人了。”
王志力说：“我不能和你比，一我没有资金，二我没有技术。我拿什么开饭店呢。”
老肥说：“那好办，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先到我这里干一段时间，学学炒菜做饭，然后再自己干。”
王志力觉着老肥说的也有道理，一时又下不了决心，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王志力和老肥说话时，小林在一边吃饭，一句话也不说。王志力走时她站起来送到门外。
王志力回到酒店，帮他看停车场的王大妈发牢骚，说：“年轻人说话不算数，不讲信用，说好了只走一小会儿，结果走了三四个钟头。经理看见你不在，问了我好几次王志力去哪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经理还以为我这么大人了和一个小年轻人合伙欺骗他。”王大妈说：“以后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王大妈是小林走后酒店新来的保洁员，五十多岁了，身体不大好，夏天了还带着大口罩。她经常让王志力帮她干这干那，说王志力长得很像她家大侄子，看着就亲切。她让王志力替她扫地，自己坐在树荫下乘凉。她对王志力很热情，嘘寒问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大侄子啊，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对大妈说，别客气。”
王志力觉着自己平时帮她做了很多事，即便是今天出去的时间长了一些，她也不应该发牢骚。
王志力说：“王大妈，以后你不要上我的当了，我也不要上你的当了。咱俩谁也不要帮谁，行不行？”
王大妈眨巴眨巴眼睛，说：“你看你大侄子，话不能这样说。人和人还是需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我没说不帮你的忙。你以后需要出去多长时间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要撒谎。”
王志力说：“我长这么大，除了对我妈说过谎话，对谁说的都是老实话。今天我是说出去一小会儿，可是那哥们需要我帮忙，就像你让我帮忙一样，我总不能不管吧？是耽误了一些时间，可是，那不是我没有说老实话，是我实在回不来。你既然这样怀疑我的品德，那咱俩以后干脆少打交道。”
王大妈突然把口罩往下一扒，露出松瘪的大嘴巴嚷了起来：“不打交道也行。你凶啥呀。老娘这辈子经得多了，什么样的恶人没见过，能让你一个黄毛小儿把我吓唬住？”
大伙看见王志力和王大妈吵了起来，赶忙过来劝架，说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大吵大闹，客厅里有这样多客人吃饭，影响不好。
王大妈指着王志力嚷道：“不诚实，撒谎，还欺负老人。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就是个二百五，就是个小混混。有爹娘生养无爹娘管教的小混混。”
这段时间王志力的心情本来就不好，酒店里几个说得着的人都走了，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抛弃一样，再加上在老肥那里喝了酒，头脑有点不冷静。他听到王大妈骂他父母，头脑一热，抓起身边的大扫帚，奋力向王大妈打过去。王志力在建筑工地搬水泥时练了一身力气，扫帚抡在空中还带着呼哨。王大妈看见王志力急了眼，赶忙向后退，躲在劝架的人后面继续骂。扫帚落下来，没有打中王大妈，打在了一个刚来的小服务员身上。小女孩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红肿的臂膊，想笑没有笑出来，结果哭了。
王大妈还在骂，并且是跳着骂。王志力说：“你骂我还不算，还要骂我爹娘，今天我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老东西。”
王志力提着大扫帚追打王大妈。王大妈飞快地跑进大厅里，大喊：“经理——经理——救命啊——有人要杀我呀。”
大厅里吃饭的客人以为发生了凶杀案或者正在发生凶杀案，纷纷停下箸勺挤过来。王大妈看见有那么多人围上来，王志力又被人拦在了大厅外，觉着自己安全了，一屁股坐在大厅里，双手怕打着大腿哭了起来：“娘啊——我活了这么大没有受过这委屈啊——让这样一个小王八蛋欺负我——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啊——谁给我撑腰作主啊。”
客人们重新坐下吃饭，纷纷议论，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素质太低，一个壮小伙欺负一个老年妇女，这像什么话呀。有人说酒店里就不能用这样的人，应该让这小子赶快滚蛋。
大伙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王志力拉住，说你还蹦什么呀，看看把人家小红打成什么样子了。小红就是被王志力误伤的小服务员。王志力找到她时，她正卷着袖子看手臂。她的小臂发红，还微微肿胀。王志力要带她去医院，她说：“不碍事，过一两天就好了，不用看医生。”
王志力心想，人家虽然宽容，我也不能不知好歹。他在超市买了一大包滋补品送给小服务员。小服务员受宠若惊，好像自己是得了不该得到的好处，不好意思收下。经过王志力再三相劝，她才扭扭捏捏把那包滋补品放在床头。
保安对王志力说经理让他去一趟办公室。经理办公室在四楼，王志力平时很少到四楼去，他怕见经理。经理不像工地那些包工头，钱包再鼓也带着一股汗腥味儿，嘴巴常带脏字。这里的经理西装革履，走路都有派头，视人如无物。王志力不是怕他，是觉着这人腻歪，不知如何和他打交道。他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叫了一声经理。经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被开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