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刘秀女回家后,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负责她的饮食起居,家里家外的大小事情让刘秀女父亲一个人去打理。
女儿生病对母亲打击很大,让她一下子明白世事难料,任何希望都有可能是一厢情愿。她很后悔自己觉悟得太迟了,要是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女儿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看着发呆的女儿,不由地就会掉眼泪,总觉着是自己害了女儿。女儿已经十九岁了,再过一年半载就到了结婚的年龄,考大学是没指望了,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就是找个对象也难呢!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女儿这辈子也就完了。她越思越想越害怕,嘱咐刘秀女父亲千万不能把女儿生病的真相告诉其他人,包括亲戚朋友也不能说,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秀女得的是肝炎,休学在家养病呢。她不让刘秀女出门,自己也不出门,谢绝了与邻居们的一切往来。
对那些不相干的人来说,你不喜欢人家到你家里去,人家可以不去。人家听说你女儿得的是肝炎,传染病,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上赶着来凑热闹。麻烦的是那些平日里相好不错的,还有亲戚们,别说是传染病,就是什么病他们也非要来看看不可,表达表达关心和问候。这些人挡是挡不住,可也不能让他们了解实际的情况。每当有客人来到家里,刘秀女母亲总是把人家迎到另一间屋里去,好茶好水招待着,避而不谈女儿的病情。客人问起来,她就长叹短吁抹眼泪。客人提出要见见刘秀女,她就千叮咛万嘱咐,说女儿的病现在正在传染期,这种病传染性很强,见面时千万要离远点,特别是不要和她说话,一说话她身上的病毒就会从嘴里跑出来,隔三五米都能让人感染,最好是远远看看就可以了。
客人让她说得身上发冷,只好远远看一看。刘秀女母亲撩起里屋门帘,让客人远远看一眼。大多数时间刘秀女是坐在床上沉思,神情很专注的样子,见人来了也不说话,偶尔也会对客人笑一笑。客人看过后就对刘秀女母亲说,孩子都瘦成那样子了,可要抓紧时间看病啊,耽误不得。
尽管他们小心翼翼,还是有人看出了破绽。刘秀女父亲从果园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位老邻居,老邻居十分关切地询问刘秀女病情,他对刘秀女父亲说:“老弟啊,你家女儿的病是不是诊断错了?我看她好像脑子有问题,你们还是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刘秀女父亲顾左右而言他,赶忙送上一个大苹果,总算是塞住了邻居的嘴。
刘秀女母亲一心一意照看着女儿,短短一两个月时间,人就明显地变老了,容颜憔悴,后背弯曲,走路也缓慢无力。尤其是她的思想有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除了生病的女儿,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果园里的苹果让人偷去了,刘秀女父亲气愤不已,她却漠不关心,说偷就偷了吧,好像小偷偷去的不是自己家里的苹果。村里选村委主任,她不参加投票,说谁当主任她都没意见。村主任希望她负责村里的妇女工作,她坚决地推辞了,说没那心情了,懒得管闲事。这还是那个争强好胜说一不二处处要高人一等的妻子吗,还是那个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一往无前的秀女娘吗?刘秀女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女儿成了这个样子,老伴也变成了这幅模样,这个家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刘秀女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现在这个家就全靠他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带领这个家走下去。以前是妻子和他共同管理这个家,遇事情总是两个人共同商量,虽然妻子比他强势,但她是个讲理的人,尊重他的想法。他们刚结婚时家里很穷,过年买肉的钱都没有。妻子没有嫌弃他,而是从娘家借来钱,果断地承包下村里的果园。几十年来,他和妻子勤勤恳恳,一心一意经营果园,从贫困户变成了现在的好户口,衣食无忧花钱不愁。妻子还给她生下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现在女儿病了,妻子崩溃了,什么事也不管了,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知道妻子的变化是因为女儿引起的,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女儿病好了,妻子自然也就恢复了。问题是妻子拒绝把女儿送精神病院,甚至不想让人说女儿有精神病,一说把女儿送精神病院,妻子就会和他大吵大闹,说这等于是向世人宣告女儿是精神病,让女儿一辈子没有做人的机会,说他是诅咒女儿,没安好心。这讳疾忌医的行为让他很伤脑筋。有病总是要治的,一直拖着不是个办法。妻子是被女儿的病急糊涂了,这事不能由着她。他找了一个借口,跑到省里的大医院见了精神病专家,把女儿的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请求专家的帮助。专家说治病必须见到病人本人,不见到病人本人没办法给你下结论。这让他十分沮丧,正准备离开时,专家又说,照你说的这样,你女儿的病情应该不是很严重。这样吧,你回去想办法让她睡觉,尽量不要刺激她,看看有没有效果。如果不行,只能住院治疗。
刘秀女父亲回到家里,首先把家里的电视信号切断了,电视里的内容五花八门,说不准那一条会刺激刘秀女。同时他还切断了电话线,他害怕女儿的那些同学打电话来,谈些刺激女儿的话题。他嘱咐妻子要严守大门,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断绝刘秀女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又去找那个中医开了许多安神补脑的中药,让妻子煎好了给刘秀女喝,一天两次,早一次晚一次,按时按点一次不漏。刘秀女端着一大碗棕色的药汤,皱眉苦脸喝下去:“呸呸呸,真苦”。
刘秀女母亲说:“苦点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她指着那一大堆中药说:“你把这些药吃完了,你的病也就好了”。
刘秀女睡着的那个晚上,刘秀女母亲也睡着了。半夜醒来,她听到的不是喃喃自语,而是均匀的呼吸声——女儿睡着了。她激动地想从床上跳下来,第一时间去告诉睡在隔壁的男人。她没有那样做。她大气不敢出,不敢翻身,生怕惊醒睡觉的女儿,小心翼翼等到天明。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刘秀女父亲,刘秀女父亲也很激动,夫妻两个相视而笑,眼里含着泪水。会好的,女儿的病一定会好的。
秋天天气很好,一连多日阳光灿烂。刘秀女的病情也有了好转。每天晚上她按时睡觉,吃饭也有所增加,不再失魂落魄,也很少自言自语,有时还会主动帮妈妈做点家务。刘秀女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默默念叨“阿弥陀佛”。
白天,刘秀女母亲不让刘秀女一个人呆在屋里想心事,以免触动她的不良情绪。她把刘秀女带到院子里来散散心。院子里的空气很好,阳光明媚,蓝天一尘不染,菜畦里的辣椒有红有绿,墙角的喇叭花有粉有白,小猫在墙头跳来跳去,秋虫在墙缝里吱吱唧唧,桃树投下长长的树荫。刘秀女母亲坐在树荫下择豆角,刘秀女就过来陪母亲一块择。母亲给刘秀女讲故事,讲她小时候追着父亲要星星,去姥姥家掉进猪圈里,讲得刘秀女哈哈大笑。
这天,刘秀女突然问母亲:“妈,我每天都要吃中药,到底得了什么病?”
刘秀女母亲用手理了理女儿的头发,想了想说:“我女儿没有病,是体质虚弱、失眠造成的神经衰弱,吃点药就好了。”
刘秀女说:“既然那样就别吃了,怪苦的,再说也浪费钱。”
刘秀女母亲定定看着女儿,似乎想从她的眉眼间找出点什么。刘秀女好像在有意回避她,一转身走开了。
刘秀女母亲说:“不花多少钱,等你体质恢复了就别吃了。”
刘秀女已经从母亲的闪烁其词和充满疑问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她的问题不需要母亲的回答,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怀疑——她得了精神病。前段时间发生的那些事她都知道,包括那些幻觉和自己的自言自语。那些幻觉都是她实实在在看到的,她并没有撒谎,她也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那都是她多年来藏在心底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话,突然一下子全部说了出来,脱离了那些话产生的时空和背景,让人听起来就是胡言乱语。刘秀女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回忆那天在大街上的荒唐举动,那时确实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应该是神经出了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应该是和高考失利有关吧?想到高考她的心里就隐隐作痛,脑子就发胀,她尽量不去想它,主动配合治疗,按时吃药,再难吃也要把它吃下去。
自从她生病以来,父亲和母亲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对待自己就像对待七八岁的小孩子一样,哄着惯着,给自己买好吃的好玩的,不说一句难听话。尤其是母亲,一步不离陪在自己身边,时不时地把她抱在怀里,眼里含着泪花,哼着过时的小曲儿,好像对她怀有无比愧疚。这让她受宠若惊,母亲是什么人啊!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美女,高傲得像女神,四十多了看上去就像三十来岁的少妇,父亲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奶奶在世时非常喜欢她,愿意为她忙里忙外。母亲在家里的地位是首屈一指的,说一不二的,刘秀女对她充满了敬畏。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母亲的气息让她陶醉,刘秀女倒在母亲的怀抱中,如同远航的轮船停在港湾,漂泊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感觉就是想睡觉。她无数次睡在母亲的怀抱中,又无数次在母亲的怀抱中醒来,有时候她会觉得不好意思,更多的时候是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