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六
精神病康复医院位于城郊的一个村子旁边,占地不大,四面高墙围着一栋三层楼房。大铁门紧闭,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铁门旁边有一个小门房,门房朝外开着窗户。透过窗户玻璃,看到门房内坐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和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想必他们是这个医院的医护人员。刘秀女的父母把刘秀女送来时,门房里的人正在聊天。刘秀女父亲在玻璃窗上敲了几下,保安开启窗户上的一个小洞,嘴巴对着小洞问干什么,刘秀女父亲说送病人住院。门房里的人哗啦一下把脸全部贴在玻璃上向外看,一个个表情怪异,让人怀疑他们就是精神病人。
一个戴眼镜的胖子在刘秀女一家人身上看来看去,结巴着问:“谁——谁是病人?”
刘秀女父亲指了指刘秀女,说:“她住院,我女儿”。
胖子问:“带钱了么?”
刘秀女父亲说:“带着呢。”
胖子说:“先交押金。”
刘秀女母亲从背包里拿出一沓钱,从小洞塞进去。胖子拿着钱在验钞机上过了一遍,又拿在手里点了一遍,然后把钱放进柜子里,打印了一张收据从小洞里塞出来。
“哐啷”一声大门打开了,开得并不大,窄窄的一道缝,勉强可以进去一个人。四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神情肃穆地分列两旁,一个太监一样的声音说:“进来吧。”
刘秀女刚刚迈进大门,两边的四个男人一拥而上,像挟持犯人一样驾着她就走。刘秀女非常紧张,扭着头看着父母,分明是向他们求救。女儿那惊恐而又期盼的眼神,勾得母亲心里难受。刘秀女母亲说:“你们不要这样,我女儿的病不是很重,老师给我们说了,她就是受了点刺激。她不打人不骂人,就是说点胡话,像在做梦一样。你们别吓着她。”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被保安拦住了。
保安说:“病人家属不准入内,这是规定”。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大门“哐啷”一声就关上了,把她和刘秀女父亲两个人关在了大铁门外。刘秀女母亲突然一下子觉着没有了着落,有种莫名的惶恐和不安,那扇冰冷的铁大门仿佛就是阴阳界,就此把她和女儿阴阳两隔了。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从铁门里传出两声呼叫:“妈——,妈——”。这是女儿的声音。母性的本能瞬间爆发了,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奋力撞击刚刚闭上的铁大门。她的行为让刘秀女父亲十分错愕,赶忙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的腰,说:“你别这样。这里是医院。”
她说:“你没听见女儿在叫我吗?”一甩就把刘秀女父亲甩到一边去了。
保安还没来得及插门栓,大门被撞开了。保安紧张地问“干什么?”
她顾不上回答保安的话,一头扎进来,不顾一切地向里面跑。四个医护人员架着刘秀女已经走到了楼门口,眼看就要进去了。她冲上来,紧紧把刘秀女抱住。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四个医护人员傻眼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保安气喘吁吁追上来,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这里不让家属进来,你怎么就不听呢。”
刘秀女母亲对刘秀女说:“孩子,咱们回家。”拉着刘秀女就往外走。
有个医生问:“你们不住院了?”
刘秀女母亲说:“不住了。”
他们退了住院押金,带着刘秀女走了。
回到村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大部分人家已经熄灯,村街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懒懒的,像应付差事。紧接着十几只狗跟着叫了起来,此起彼伏。狗都栓在各家的院子里,不会跑出来咬人,那叫声听起来就像隔墙骂街。
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出租车就回去了。他们把刘秀女的行李搬进去,赶忙插上了大门,刘秀女母亲说:“这也就是在夜里,如果是白天,人们都要来问,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秀女母亲在里屋床上铺好被子,让刘秀女睡觉。刘秀女说她不睡,还要学习。刘秀女母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就像刘秀女小时候一样,她给她脱了衣服,哄着她躺下。然后自己睡在她的身边。
夜里,刘秀女不睡觉,反复地说这两个字:“错了——错了——。”刘秀女母亲也睡不着。女儿突然成了这样,她感觉像塌了天一样,万念俱灰。她喃喃自语:“老天爷呀,难道是我做了什么缺德事吗?如果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放过我的女儿。”她的心像被滚油煎着一样难受,觉着自己就要发疯。
实在躺不住了,她没有开灯,悄悄起床来到外间,想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轻轻往沙发上一坐,感觉身边坐着一个人。原来刘秀女父亲也没有睡觉,一个人黑着灯,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他问:“你也睡不着?”
她说:“睡不着。”
“秀女呢?”他问。
她说:“没睡,一直不停地说‘错了’。”她抓着他的手说:“这可怎么办呀?”夫妻两个抱在一起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他说:“总得给她看病,还是送她去医院吧。”
她说:“我不想让别人看稀罕,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天刚亮,刘秀女母亲就给刘秀女舅舅打电话,让他快点过来。家里有了急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哥哥,无论她对这个哥哥有多大意见。这就是兄妹情,体现的是对大事的分担和解忧,起着别人无法替代的作用。
刘秀女舅舅还以为妹妹的苹果园里需要帮忙,来时特意带着儿子闹心,想让他参加劳动锻炼,省得跑到网吧打游戏,或者疯狗野马遍地乱跑。来了一看是这样一个情况,感觉到事情确实严重。他埋怨道:“你们就应该让她住院,不该把她带回来。”
妹妹说:“我一看那个架势,就是好人在那里面也要得了神经病,更别说是病人。”
刘秀女舅舅想了一会儿,说:“我到认识一个医生,是我的一个同学,学中医的。我请他来看看。”说完骑上摩托就走了。
闹心听说表姐得了神经病,就好奇地来到里屋,看到刘秀女拿着一本书看,过去问:“秀女姐,你得病了?”
刘秀女没有搭理他。
闹心从里屋出来,对刘秀女母亲说:“姑姑,我知道怎么就能治好秀女姐的病。”
刘秀女母亲问:“怎么能治好?”
闹心说:“狠狠在她脸上打一巴掌就好了。”
刘秀女母亲说:“放屁。要是打一巴掌就好了,就不开精神病院了。”
闹心说:“真的。《范进中举》里的范进就是他岳父胡屠户一巴掌打好的。语文课本上就有,不信你自己看。”
刘秀女母亲说:“滚一边去,我本来就闹心,你就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闹心要走,她又叫住他,说:“到外面别对人说你姐姐得了病,记住了啊。”闹心说:“记着了。”就走了。
中午时分,刘秀女舅舅就带着他的医生同学来了。这个医生在市里的大医院工作,从来没有出过诊,今天恰好轮休,架不住老同学的死磨硬缠,只好跟着来了。他先问刘秀女有什么表现,刘秀女父亲一一作了回答,然后和刘秀女交谈了几句,问她吃饭怎么样,睡觉怎么样,有什么爱好,喜欢不喜欢体育锻炼。刘秀女回答的也很正常。医生说她这个病还不是很严重,主要是压力造成的。吃点安神补脑的药,静养一段时间应该能够康复。
医生开了一个方子,说先照着这个方子吃点药,如果不见好,就赶快送医院。医生走后,刘秀女父亲下午就去买药,买回来之后,照着医生的吩咐让刘秀女吃。一开始刘秀女不吃,在父母的百般劝说下,才勉强吃了下去。
刘秀女整天就像做梦一样,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说出话来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晚上不睡觉,躺在被窝里大篇大篇地背诵课文,既背中文也背英文。让人吃惊的是她背得一字不差,十分准确。背着背着就惊叫,就要穿衣服起床。有时候半夜跳下床去做数学题,竟然也都做对了。不背书不做题的时候,她就自言自语说话,好像在和什么人辩论一样。刘秀女母亲觉得这都是让书害的,她握着刘秀女的手说:“女啊,我要知道念书会把你变成这样,我不会逼着你去复读啊孩子。这都怨妈。你快点好了吧,好了以后你骂妈打妈都行。不用等好了,你现在就打我。”她拉着刘秀女的手在自己脸上打,说:“你打我一巴掌,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她把刘秀女从小学到高中读过的所有书籍拾掇起来,一本不剩卖给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子。把刘秀女用过的文具和书包扔进了村外的垃圾沟里。
刘秀女找不着书了,也就不学习了,整天默默地坐着。坐得时间长了,母亲就带她到院子里散心,让她坐在树荫底下,看屋脊上的麻雀跳跃,看燕子从树梢掠过。黄狗卧在她的身边,安祥地看着她,一直和她做伴。母亲不让她到大门外面去,白天也关着大门。有人敲门她总是隔着门扇和人说话,不想让人知道刘秀女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