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皇帝本是江湖中人,其开国重臣中也有若干出身草莽,对江湖有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不想让后人受到江湖之乱的困扰,另一方面又无法对江湖赶尽杀绝。于是开国后沿袭了内阁及六部外,又成立登闻鼓司,独立于三司之外,负责管理江湖事务。后来更名登闻院,把冤案平反、百官监督等纳入进来,成了一个特务机构。
登闻院权限有些特殊,他们没有武装力量(若有,也只是少量),却有调用当地周边军队和协调各部衙行事的权限,他们不能直接任免官员,却有向皇帝的建议否决权。
登闻院对朝廷资源的调度权,是高祖皇帝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大唐朝是一个法度社会,一切行事皆以大《大唐律》为准则,然而经过若干年,《大唐律》及《大唐律释义》已经在朝廷中衍生出这样一种工作机制:各部衙的部门、各路(道)及下辖郡县,都已经把他们的职责细化到每一个细节,落到每个官吏头上。这样的官场规制,分工越细,出了问题就越是没有责任,或把责任最小化。因为凡是没有以规制写出来的,他们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卸掉。极端的说,就算皇帝被人刺杀了,他们每个人在追究责任时,也都没有犯错,或者反了轻微的过失。高祖皇帝永兴十年,登闻院被赋予对朝廷资源的调度权,其地位才凸显出来。
登闻院是坐落于上京城北登闻鼓巷的一个平房。在高祖成立登闻院之初,曾赐给登闻院百亩地,五千金给第一任院长侯长风修建登闻院,却被候长风拒绝了。他用二千两银子在城北买下了这个平房,建立了登闻院。“登闻院是明冤屈、持正义之院司,又怎可有门第之规?”后来干脆把前院的门拆掉,并规定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出登闻院前院。若有冤屈不平之事,可敲响登闻鼓。登闻院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鸣冤之人。而且审案也是公开进行,一时间成为京城一景。
二十年前,秦守忠叛乱一案,由登闻院主审。这个案件让登闻院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恶魔之地。三个月间,凌迟三百余人,腰斩五千人,流放一万余人。登闻院变成了皇帝私人的一把屠刀,而登闻院也由抱打不平、昭雪冤屈的部门,变成了一个阴森森的衙门。
夏松看到廷尉柳少霆处理完繁琐的案牍公文之后,给他端上了一杯乌龙茶。夏松看来,与登闻院其他三位廷尉相比,柳廷尉的话最少,也很少将喜怒之色露在脸上。因此他在四廷尉中虽排名第二,在登闻院若说让人敬畏之人,除了李院长,便是柳少霆了。
夏松永远猜不透柳少霆在想什么,他的目光深邃而凝重,说话一针见血,从不废话。这种说话方式很容易得罪人,却也是最有效率的,这也显得他在公事上极为干练。夏松知道,柳廷尉永远也无法学会像陆廷尉那样口若莲花,八面玲珑,但这正是他的性格。
柳少霆很清楚自己在登闻院的职责:“忠于君上,为国为民”。他嫉恶如仇的性格,沉稳老练的行事风格,也是李院长看中并提拔他的原因。
在加入登闻院之前,柳少霆也是江湖上颇有名声的游侠,人送外号八臂哪吒。他也曾仗剑天涯、策马放歌、英雄少年。“十年扬州醉梦里,不觉黄粱一梦长。”十八岁时,他因失手打死桔阳县令欺男霸女的公子,被桔阳县令关入大狱。后来被路过此地的李院长相救,两人之间曾经发生如下对话:
李院长问:“你以为侠客是什么?”
柳少霆道:“仗剑天涯,打抱不平,以武犯禁,替天行道!”
李院长呵呵一笑,“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落得牢狱之灾,受囹圄之苦?”
“狗官滥用私刑,侮辱圣人教诲。”
“你既然有侠义之心,武功超群,却仍然打不过一班满身铜臭的衙役捕快?换个角度说,你为什么在官差之前放弃抵抗?”
“那是我相信天理、公道在我心中,就算说到天边、说到皇上面前,我也有理!”
李院长微微摇头,看着这个冲动的少年,“可是现实却是,你进了大牢,没了自由,那县令自有百般手段让你认罪,你不但杀了他儿子,还成了江洋匪盗,秋后便要问斩了。或许,在牢狱之中,你连秋斩都熬不到,就会意外的死去。”
柳少霆:“虽如此,我也不后悔所作所为。”
李院长盯着柳少霆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加入我登闻院来吧,我来帮你成为你想要的大侠!”
李院长的话声音很低,然而这八个字却如惊雷一样在柳少霆耳旁想起。在遇到李院长之前,柳少霆心目中的江湖,就是快意恩仇,然他听到这句话时,就如一根铁钎,从五百米的高空坠落,直接插入他的心中。
进入登闻院,柳少霆与过去断绝了关系。江湖上也没有了八臂哪吒这一人物,他也没有去找桔阳县令的麻烦。这也是李院长所不允许的。李院长说道:“县令的儿子有过错,但罪不当死,你杀了人,罪不当活。于公,登闻院是国家公器,不得滥用私权;于私,你与桔阳县令有杀子之仇,更无理由杀他。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自此江湖之中行江湖之规矩,朝廷之中遵朝廷执法度。”这是他进入登闻院十年来一直信奉的教条。
霜降已过,院子里的梧桐叶都落得差不多,黑砖黑瓦,让深秋有了一股肃杀之意。柳少霆看着院子里的那把巨型铁剑,垂立于中院,所有进入登闻院的人都会看到,这个剑有个名字,叫做登闻剑。
登闻院除了院长、院监外,四个廷尉也都有一把登闻剑,巴掌大小,便于随身携带。柳少霆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登闻剑,通体乌黑,用墨木雕刻,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官职以及刻制的日期。这把剑很脆弱,在武者手中,一折即断,然而它却在江湖兵器排行榜排行第二,超过了青城掌门玄真的龙鳞剑、泰山派的琅琊剑。
柳少霆当然知道这把剑的厉害,记得李院长把这把通体墨黑的小木剑给他的时候,就告诉他这把剑的威力。一个月后他去江南公干,更是见到了江南官场、武林江湖对它的敬畏之心。在加入登闻院以前,哪怕一个县令就把他这个江湖上响当当的八臂哪吒折腾的几乎丧命,然而当见到江南知府对他的恭敬和小心模样,柳少霆心中更加警惕这把剑了。这是一把世俗之剑,更是一把权力之剑。柳少霆知道所有的恭敬都是因为它,因为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自己本人。
与常人初次尝到权力的滋味不同,柳少霆的第一感觉是警惕,然后是担忧和恐惧。这么多年来,除了公干,他很少对外亮出这把小剑,因为他见过太多的人尝试到对权力的迷恋之后,被权力反噬了。这种案子,登闻院一年办理的不下于三五十件,而且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
“忠于君上,为国为民。”柳少霆念着小墨剑上的八个篆书小字。这是他加入登闻院时对着登闻鼓宣誓的誓词。全文如下:“吾等矢志加入登闻院,谨以吾辈之生命,捍卫帝君之尊严,谨以吾辈之热血,维系天下之公平,谨以吾辈之屠刀,诛尽天下之贪腐,谨以吾辈之正气,诠释人间之正道。君,天下之父也。民,天下之子也。国,天下之体也。忠于君上,为国为民。”
此时,登闻院的院卫夏凌前来报告:”今日下午,接到登闻院东城司的呈文,登闻院东城司的一个叫丁一当的差役,在京城西郊被人杀害。被害者的身边留着‘杀人者,吕长庚是也’八个字。属下认为此事蹊跷,遂在天机阁查阅档案,发现这吕长庚乃二十年前大东山逆贼。然而档案上记载,吕长庚在二十年前的大东山一战中被火烧而死,其妻与二子后来都被腰斩。此案有人明目张胆的留下血书,且不论其动机,单是杀害朝廷官员,又是叛贼逆臣,足以列为甲类一等案件,属下认为事关重大,所以命东城司查封了现场,特来禀报,还望柳廷尉定夺。“
柳少霆闻禀,便让夏松在院中听差,自己带着夏凌、夏玄赶往现场。
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到西郊时已是傍晚。柳少霆看到京兆府的几个捕快在那边嚷嚷,登闻院的院卫将现场警戒,无论他们怎么说破天,也只是一身黑衣,肃然而立。看到柳少霆来了,一个矮个壮实的大汉走了过来,这人是京兆府捕头史云清。“柳廷尉,这类治安匪盗的案子,是我们京兆府的职司所在,怎么劳您大驾来了?”史云清嗓门很大,眼睛中闪着精光,显然是他也得到消息,杀人者乃二十年前逆贼。京兆府尹孙得海得知后,以其上京城多年的政治嗅觉,敏锐的感觉到这事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一听到报告,立即派史云清赶到这里。
柳少霆没有发话,倒是夏凌黑着脸,冷冷道:“我们登闻院的人都被人在大街上杀了,你说这是该不该我们来管?”夏凌虽然对柳少霆客客气气,但跟一般的衙门官员,丝毫没有一点客气。
“列位放心,我们京兆府定会给贵院一个交代。一个月内,必将杀人者捉来偿命!”史云清道。
夏凌冷哼一声,“一个月?我们登闻院办案,还能等得了一个月?二十年前的那个案子,我们不过才用了七天!你带你的人离开,我可以承诺不告诉你们孙府尹。”
史云清暗骂一声,心想此事有登闻院插手,想必也没京兆府什么事了,但他也是拿的起放的下的汉子,悻悻然道:“既然如此,京兆府随时恭候差遣。”
夏凌道:“登闻院查案,向来不需外人多事,若是不小心牵扯进个一二,也不要怪我们登闻院到时候不讲情义。”
夏松这才拱手道:“劳烦史捕头了,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的人恐怕也会更多,将来恐怕还要多请各部衙协助,史捕头对刑狱一行经验丰富,届时怕是要多多请教了。”
史云清被夏凌堵得不清,鼻子里哼哼道:“好说,好说。”说罢便带着人员离去。
柳少霆来到案发现场,却见丁一当尸体倒在地上,周围到处是血,想必是喉咙被割破后,没有立即死去,挣扎的时候喷了一地。
现场的勘察,自有夏凌、夏松代劳,他此时想的是朝堂上对此事的反应。由于登闻院是独立于百官之外的存在,自成立以来两者之间的斗争就不断。如今李院长回乡省亲,恐怕一时片刻赶不回来。而四大廷尉中,慕容旭前往北燕边境调查贡马案,陆清风则去琅琊公干,而蔡廷尉向来神秘。虽然李院长说他省亲期间,院务由柳少霆全权负责,然而出了这等事情,难免会御前奏对,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而自己这边应对不及时,恐怕又有麻烦了。
夏凌查勘完,说道:“丁一当武功不弱,却被对方一剑封喉。可见此人武功之高,只是故意杀人留书,而且是逆党余孽,恐怕此事没表面那么简单。”
柳少霆接连下了几条命令,“第一,全城进入二级戒严,督促九城兵马司严查进出人员,知会禁军、刑部及有关部司,稍后我自会向圣上禀报。第二,夏凌传令京城十三帮派,三教九流的头目,今夜到居膳堂仪事。第三,夏凌传令各酒楼饭肆,遇到可疑人等立即报告。第四,穆云传令各保长盯紧异常人等,若有问题,连坐问责。第五,夏松带些银两,去丁家婆娘那边安抚下。最后强调一点,此案重大,让你们手下的人老实点,别乱伸手,你们去办吧!”
在柳少霆的一道道命令之下,整个京城的特务机关开始运作起来。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被错抓,不知道多少人被举报,这些都不重要,然而最关键的是,杀人者吕长庚,竟然凭空消失在京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