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二月到一九七五年三月,我在解放军防化十三团五连当了六年兵。
在六年的部队生活中,经历过几位连长的领导,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郑敦启。
这位郑敦启连长,和其他的连长们不一样,他是戴眼镜的。这副眼镜给人的感觉有点特别,因为当时的部队,特别是连队,戴眼镜的人是凤毛麟角。
郑连长的眼镜不是戴来唬人的,他是真有学问,而且,他还是个大学生。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学生当兵的,是少之又少。
我那年十六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郑连长应该是二十多岁,还没有成家,方脸庞上架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厚得有点像瓶子底儿。只有络腮胡子还显示出点儿军人气,说话声音里带一点沙哑,山东话口音不明显,多的是北京口音。
那年,北京兵一下子涌到防化团有差不多五百人,每个连队都分了三四十个,各个营房里飘出的标准普通话,一下子压过了土著的山东话。
不知为什么,我们那年没有新兵训练,直接就进了老兵班。所谓老兵,大都是一九六八年的兵,比我们早穿一年军装。一九六七年国家没有征兵,再早的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兵,大都是班长。我的第一个班长丛宝亭,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兵,山东招远人。而排长这一级的,大都是一九六〇年的兵。
北京兵年轻,有文化,生活优越;而老兵都是来自农村,没上过几天学,家里大都穷得叮当响。这两拨人搁在一起,想尿在一个壶里,还真费劲。
郑连长喜欢北京兵。我今天揣摩他的心态,一是他是城市人,而且还是大城市青岛,二是他上过大学,因此,在本能上就接近北京兵。
不用隐讳这一点,在这些北京兵里,郑连长最喜欢的是我。关于这一点,许多北京的战友都这样提醒我:可别忘了郑连长,人家对你真好!
我心里当然有数。记得当兵半年以后,我刚从团篮球队回到五连,连长就让我代理文书。
文书这个职务,在连队属于重要岗位,要起草文件,要负责连队的日常值班报告,还要管理司号员(卫生员和通讯员,是班长级,通常也是干部苗子)。一般来说,文书必须是党员,因为还要管理战士的档案。所以,文书相当于地方的办公厅主任兼研究室主任兼档案局长,很是重要。
记得当时我咨询过,问文书的职责有什么,老兵说,除了上面说的这些外,还要为连首长洗衣服。我当时说,这个活儿我可做不了。
而且,当时我还没有入团。
这在当时是引起轩然大波的。
到了连部,郑连长手把手地教我。记得当时我的字写得很差,连长说,当文书,要有一笔好字,你要抓紧时间练字。他老督促着我,像拿一根鞭子跟着我。连队当时离团部的距离有五十多公里,要坐火车,有时去团部办事,在等火车的时间里,我蹲在地上练字,不知写坏了多少的树枝子。
总算有些成绩,现在没人嫌我的字不好了。当然,字也用不大上了,因为每个字都用电脑敲出来了。这是玩笑。
不过,今天想来,我也不怎么争气,因为毕竟刚满十七岁,社会经验等于零。团里让我参加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我就去了;让我代表团里、营里、连里新兵讲话,我就上台了;让我到团篮球队打球,我就上场了,总会有人不舒服。加上我不会夹着尾巴做人,自以为不张扬的时候,恰恰有人认为你张扬得不得了。于是,我戴上了一顶帽子:骄傲自满。
在部队,入团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我这个团入得可费了大劲,死活入不了。有一个胶东半岛入伍的老兵,是个团支部的负责人,放出话来:只要我在,周某人就别想入团。其实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这位团支部领导。
连队当时驻扎在山东长清县的五峰山,山上有一座庙,星期天我们常常上山去玩,记得连长为了帮助我,有一个星期天他和我坐在庙前的石头上,整整聊了半天。那时候,这叫作促膝谈心,也叫作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连长那带着殷切期盼的话语。
他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到了一九六九年底,部队有一个整团建团的活动,有一项内容是发展团员,而且方式也改革了,不是团员们通过,而是连队全体投票决定谁可以入团。我们连部的两个老兵,一个卫生员孙长然,一个司号员李祖香,都是党员,都是农村来的,在老兵里面说得上话,又属于连首长身边的人,他们对我印象还不错,到处为我打抱不平。投票结果,我涉险过关。全连九个班,有四个班不同意我入团,但是有五个班同意我入团,我算是入了团。
当时,已经有同时当兵的战友入党了。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该是组织内解决的问题,硬是惊动了组织外的人。我知道,郑连长也在幕后做了推手。
郑连长看到我在连队实在有点不适应,就又为我找了一个差事。这个差事在北京兵里面也是第一个的,就是去支左。
记得是在一九七〇年初的一个晚上,连队正在看露天电影,什么片子记不得了,无非是地雷战、地道战一类的老片子,我在瑟瑟寒风中昏昏欲睡,连长把我叫到连部,说让我到山东大学支左。这个消息很振奋我,因为我实在是很厌倦连队生活了。
到今天,我遇到山东大学毕业的学生时,还常常开玩笑说是他们的校友。当时我十七岁,上过初一,刚刚入团。而我的同学们,有些到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有些到了工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而我到了大学,成了教育大学生的人。走路的方向稍微偏了一点,距离就是这么大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命运之神的安排。
在山东大学的半年,给我增加了许多见识,我在物理系工作,由于年纪小,只能打打杂,但是,由于穿着军装,谁也不会拿你当小孩子看,自己自然也会多一些约束。
不过也放肆了一下。
刚到山东大学,就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说是到了山东大学,不再受连队纪律约束,快给我寄两斤奶糖来,再寄一套运动服,我要吃糖,好久没有见到北京的奶糖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北京流行的杂拌糖,说来难以置信,两天的时间,我报销了两斤糖。不知我今天的糖尿病是否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
半年以后,我又转到历城县柳埠公社支农,我一个人管了几个村,每天要走几十里路,到村里去指导深翻地,指导整党建党。说起来像黑色幽默,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当兵的,一不是党员,二没有当过农民,却人五人六地在做这些事情。
印象最深的是当时的吃饭。因为一下乡就是几天,背的干粮是地瓜面煎饼。刚开始吃很香,但是两天过后,肚子里直翻酸水,有一种烧心的感觉。而公社干部们也给我留下深刻记忆。他们最在意的是自己的自行车,在当时,既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又是最值钱的财产。有时想借他们的自行车骑,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我把老婆借给你骑吧。
支农的生活,对我的锻炼极大。
后来我回到五连,又不小心摔了跤。又是郑连长,在关键时刻伸手拉了我一把。
没有这一次援手,我今天也许还在泥潭里挣扎。
那是冬季拉练,连队驻扎在山东历城县的一个村庄学校里,我把墙上的一张毛主席像贴在了窗户上挡风,被人举报,成了反动行为。团参谋长、营长等都到了连队,火药味浓得很。但是,郑连长坚定地替我说话,他说,年轻人,如果打他一个反革命,这一生就玩了。
最后,让我做了一个检查算过关了。但是,参谋长的话还犹如在耳:“在地方,这种行为就是反革命。”
谢天谢地,我在军队,还披着一张保护衣。谢天谢地,在连队还有一个连长做我的保护衣。
我在部队六年,一直没有提干,一直没有穿上梦寐以求的“四个兜”,眼看着许多北京兵当了干部,我还是一个兵,心里实在不好受。还有不少战友是这么对我说的:别看我们提干早,但是你最有后劲!
只有我知道,就在部队而言,我的后劲没有了,被撤走了。因为郑连长后来被调到了团里,当了作训股长。我失去了一个可以时时提调我的领导和老师。
不过,郑连长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的干部,也有着不少的先天不足。他有些自负,不爱接近上级,好较真,清高。这种性格,也是要摔跟头的。
其实,我身上的毛病,他都有。反过来一样,他身上的毛病,我也都有。他对我如此青睐,无非是在我身上发现了他的影子。
郑连长也不得意,没有在部队施展他的才华,当到营职干部就转业了。
而我在郑连长到团部工作后,就基本上没有同他联系过。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因为多少一点怨气,还是没有了劲头?总之,一直到我复员回北京,一直到我在北京工作了很长时间,我在工厂,在中央文献研究室,在凤凰卫视,其实已经取得了不少成绩,改掉了不少的坏毛病,值得向郑连长炫耀一番了,但是我都没有和他联系,尽管我一直忘不掉那络腮胡子,忘不掉那略带沙哑的嗓子。
可是,我听说,他在不断地打听我,他坚定地认为,尽管我没有在部队提干,但我仍然是最优秀的。
每每听到这些,我都有说不出的一番滋味在心头。
去年,连长有机会到北京,托人带信给我,希望见个面。我当然去见了。算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年未见了,连长还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还是密密的络腮胡子,说话还是带一点沙哑的准普通话,只是明显的老了。
人老了,心还没有老。因为看到我做的《领导者》杂志,调动起他的政治心结,一直在和我探讨国际和国内的大事,有时,还有些愤青观点。那种激情,依然如当年的连长,依然同当年在队列前训话。他还说起,他在网上也有一个笔名,用这个笔名发表过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
我注意看他的眼睛,知道他也在看我。在他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一种感觉,叫“欣慰”。
第二天,我陪他到恭王府参观。在乾隆写给和珅的“福”字前,他说了他的坎坷,也说了我当年存在的问题,还有一些内幕。当然,现在看来,那些内幕已是过眼云烟。
后来,我到青岛去看过他,他又到北京来看过我,来往不密切,甚至电话也很少,更没有什么柔情蜜意。但是,彼此心里,都有对方的一个位子。而每当想到对方,都会扯出一堆故事,扯出一段历史。
这就是我的连长,叫我不能忘怀的一个人。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