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眨眼而逝。三月之后。
荒原的天空,一成不变的灰云笼罩雷光闪烁。春天来了么?地面上的积雪,悄然间融化不见,露出无边无际焦黑的砂砾,草儿从其间悄悄探出来,张望着辽阔的荒原。
小易张开惺忪的睡眼,草屋内异常安静。
他靠墙安坐着,桌上盛着肉骨汤的木碗还在飘着热气,兽皮垫上放着黑馒头和薄面饼。
他静静地喝完汤,嚼完馒头。呆呆地看着面饼上的寥寥小字,一言不发,心头发堵。
忘了过去,活下去。
忘了过去?可我还有什么能忘记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甚至别人问起贵庚我都会茫然无知。
这三个月,小易夜间随着三叔习武,白天他跟着应百文对练。三叔要求明显比以前严格得多,下手丝毫不问轻重,似乎要逼尽他的潜力。应百文的指点则让他的修炼见识大为拓展,很多三叔不曾提过的,他都一一耐心详解。他单枪匹马狩猎越来越轻松,猎物也越来越强大,出猎时间反而越来越短。
小易一把揉了面饼,吞了下去。他擦了擦迷蒙的双眼,抓起墙上的弓,上好弦,又背上箭囊,拿起墙角的刀,走出草屋。
天色微明,村中家家户户还掩着门,村外开阔地上除了杨老头没有其他人。他头发蓬松,颤危危拄着拐杖,“小易,你脸色不太好啊。这要出去打猎?”
“啊,早啊,杨老爹。”小易强笑道,“天暖了,荒原上热闹了。猎物多,正是出猎的好时期。”
杨老头张望道,“怎么没看到你三叔?平时蛮早的人哩。”
小易脸色隐隐悲怆,“三叔出远门了,一时半伙怕是回不来了。”
杨老头一眼就看穿小易的掩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瞬间闪过一丝释然。“孩子,一个人闷得慌就搬到我那住。囡囡肯定开心得不得了。”
小易摇了摇头,“没事的,杨老爹。我现在是大人了。”
他转身向荒原走去,犹豫了会又走回来,“杨老爹,你是村中最长一辈,见识最广。我很疑惑,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却从没见过我爹娘。你一定知道,我爹娘是谁吧?”
杨老头沉默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小易啊,这事我本是答应过你三叔,不外传,带到土里去的。但你不同,这是你的身世。个中很蹊跷,但我年老了,也不想追根究底。”
杨老头咳嗽了好一伙儿,接着说道,“十五年前的夏日晚上,你三叔抱着你来到村里,那时候你才出生几个月不久。”
那时那景,现在想起来,杨老头还是心有忌惮。荒原辽阔,巨石村渺小,长年累月难得见到外人经过,更少见这样出场的一对大人和婴儿。
那时正下着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得荒原上起了阵阵薄雾。
身材魁伟的中年大汉头上搭着雨毡,全身湿透。但怀中抱着的婴儿,一滴雨水也没落上。
他敲开杨老头的门,疾步而入,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长者,说话有份量。从今天开始我在村中落户,对外人怎么说是你的事。”大汉豁然背着一柄长刀,粗犷的脸上尽是疲惫,眉间隐有煞气,语气不容置疑。
杨老头眼角阵阵跳,他不知道这大汉究竟是什么人,但他断定这人绝不是寻常人,更不是怕麻烦的人。他不敢回拒,拱手回道,“这事由小老儿来办,你就安心住着吧。”
从此,村中多了两个人,大家都知道他是杨老头的远房亲戚。
这个大汉看上去彪悍粗犷,但为人热心厚道。他成了村中的猎人,而且是最出色的猎人,因为他总是会打到形形色色的猎物,每家每户都能沾光分到点。
日子久了,人们之间也就熟悉了。虽然从没听过他自己介绍自己,但想来应该也姓杨。随着他带来的小孩长大喊他三叔,大家也就称他杨三哥或杨三叔。
小易失望地叹了口气,朝杨老头拱手作别。
杨老头看着少年只身走向荒原深处,背影萧瑟。他神色复杂,耳边还回响着少年清朗的声音:多谢了,杨老爹。至少,我知道自己十五岁了,从今以后我的名字就是杨易。
一个合格的猎人,出行前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狩猎地和落脚点,也就是目标和撤离地。但这一次,杨易很茫然很迷乱,很多以前没有想过也不必想的问题,现在都在心底冒出来,代替了那些本来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活下去,可为什么要忘了过去?杨易感觉自己的头顶上似乎永远失去了什么,他忽然很羡慕小熊和小航。
杨易不记得自己遇到了多少飞禽走兽,他从未有过地很想贴近它们,想看看它们的眼睛,看看它们是不是过得轻松过得开心。无一例外,觅食的灰狸兔惊慌地跳起来逃开了,停栖的五彩雉扑哧扑哧地飞走了,他失望至极。
不知走了多长路,不知已经身处荒原何处,直到他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看见了那些死去的乌爪银狼。
乌爪银狼全身雪白,但四肢却是黑色,这样的黑白映衬使它平添非同寻常的英伟。同样的,它也成为猎人们极其喜欢又害怕的狩猎对象。他的体型比鬼面熊要小很多,奔跑快捷如风,喜欢成群行动,被盯上的猎物基本上不可能逃脱。
银狼王也会从口中吐出凛冽的冰气,只是无色无味,极其隐蔽,威力极大。这种冰气不需要直接命中猎物,它会突然爆炸性的扩散十丈有余,等猎物察觉到那股彻骨的冷时,身体已经冻脆碎裂。
可是,现在这匹狼却僵硬地躺在那里,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杨易茫然、骇然,这匹狼体型比普通的银狼大得多,显然是狼群之王。它全身没有丝毫伤痕,除了额头上那指粗的血洞。附近不远处,还有七零八落的其他银狼尸体,伤势如出一辙。现场很干净,地面上没有杂乱的打斗痕迹,看上去银狼们全都像是听话的乖乖仔一样束手待毙,而下手的人仿佛也很欣赏银狼的英姿因此特意手下留情赏它们一个全尸似的。
杨易缓缓走近。他不敢相信,停步伫立,轻轻自语。谁这样强横,能让你们乖乖地族灭?你这样的王者,也有不能活下去的一天。
杨易心里忍不住发冷,他嘲笑起来,自己狩猎时从未想到过这些,今天却这么反常?
天色已近中午,杨易呆坐在狼群尸体间,虽然已是春暖季节,但荒原上的风还是像刀一样割人,天空依然像冬天一样低沉,那闪烁了多年的雷光仍然在毫无疲倦地持续着。
一阵风拂面而过,他回过神,感觉全身发僵。
他握了握发木的手指,顺手拾掇了几件狼皮,耷在身上。他张望着四周,依稀记得附近的临时驻地是在一片乱石林里。
直到天色昏黑,杨易才找到了那个临时落脚点。在一人多高的乱石层中,由石块搭成了一间低矮的石窟,一块磐石恰好遮掩在入口处,不经意间很难发现。入口边还堆放着以前三叔和自己准备的少量干枝。石窟空间逼仄,但地面还算干燥。
他取出火石,在入口边生了一堆篝火取暖。取出干粮吃了几口,又喝了点水,疲乏退去一点。他铺开狼皮,小心地用石片刮着毛皮背面遗留的杂物,刮净之后,他又茫然不知所措。毛皮要能皮实长久的保存还要经过好几道硝制程序,但现在手头什么材料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得放弃,和衣卧下。可能走了一整天太累,他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翻来复去,再也睡不着,索性端坐吐纳练气,可怎么也静不下心去,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着这些年三叔和自己共同生活的点滴,他发现自己除了跟三叔学了无名经诀和刀法,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好猎手外,再也想不起其他。
他苦闷地攥紧拳头,原来这么多年,教会我的,仅仅是为了让我能够生存下去么?是不是早已决定,到了这一天就会离我而去?我无足轻重,十多年耐心地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杨易越想越乱,他冲到荒原上悲愤的狂叫。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很快在寒风的嘲笑中消声匿迹。
他抽出锈刀,狂乱地四下劈砍。荒原上回响着急风骤雨般的铿铿声,锈刀劈在磐石上火星四射,碎石飞溅。直到他手臂酸麻,心头大燥呼吸堵滞欲塞。他狂吼一声,猛然劈出,长刀脱手飞出。
杨易感觉全身发软,艰难地回到石窟中,仰躺到狼皮上,呆滞地盯着一角乌黑的天空。
片刻后,他猛然警觉自己竟然全身木然,动弹不得。
他心头一惊,绝望霎时笼罩了石窟。
我是不是要死了?直到有一天另外的猎人发现自己僵硬的尸体。或许村中叔伯们会认出我来,除了悲伤,还会有怜悯和同情吧。而村外的人茶余饭后谈起,更多的是不以为意和讥笑吧。
可是这关死去的自己什么事呢?抚养我,丢弃我,还有我的亲生爹娘生下我,却不闻不问。我甚至不如这荒原上的走兽飞禽吧,杨易的眼角流下泪来。他满脑子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了无生趣。头脑中一片昏昏沉沉,渐渐晕迷过去。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他发现四周一片黑暗。这就是地府么?他想睁开眼,眼帘却沉重如山。他感觉到地面冰冷坚硬,全身寒痛,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依旧还在原地,丝毫未动。虽然恢复了知觉,可是他发现自己依然爬不起来,哪怕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活着时糊里糊涂,死去时无声无息。他心中苦笑,哦,是正要无声无息地死去。当他意识到这个念头时,忍不住自嘲起来,这算是求死不成么?看来死不是容易的事啊。